“華公子打發人來,要麵見老爺,還有幾個箱子送來。”子雲詫異,道:“什麼箱子?叫來人進來。”話言未了,隻見珊枝已走到梨院。琴言望見珊枝,早躲進屋後,潛身聽他所為何事。珊枝見子雲、次賢,請過了安,說道:“公子與二位老爺請安,有一封信在此。”便雙手呈上。子雲接來,看見封麵上有“皮箱四個,麵交徐二老爺查收”,才即問了華公子好,將書拆開,次賢在帝同看,隻見寫道:
正月二十七日,小價琴言因其師長慶病故,告假一月,經理喪葬,今已逾假數日。弟於昨日著家人姚賢出城喚彼回來,始知吾兄已為琴言出師,並已收用。今將其箱籠什物一並送上,祈即查收轉交,想琴言斷無顏麵前來自取也。但聞此子下流已甚,曾於各處陪酒,不擇所從,惟利是愛,弟聞之發指。本欲拘回重處,猶恐有負尊意。但以後務宜嚴加管束,勿使仍蹈前愆。兄雖大度優容,不與較量,而弟必留心查察,如有聞見,必為詳達,代兄攆逐,勿使名園玷辱也。匆匆此布,並候通履。
子雲看了,正不知從何說起,不白之冤,有口難辯,氣得兩手冰冷,與次賢麵麵相觀,冷笑了幾聲。次賢問珊枝道:“你公子對你說什麼?”珊枝道:“沒有講什麼,就叫小的將琴言的箱子交明老爺,問有回售沒有回信。”子雲氣得說不出來,次賢道:“奇了,這話從何說起?此時也不及寫回字,明日我同徐老爺見你公子當麵講罷。”珊枝答應了“是”,退了出去,將箱子送來交與門上,自行回去不題。
這邊琴言尚不知緣故,似乎聽得將箱子送來。知珊枝去了,忙走出來,見子雲麵貌失色,靠在椅上。寶珠與次賢還看那信,琴言過來要看,次賢意欲藏過,子雲道:“給他看看,這是那裏說起?華星北真不是人,聽了誰的話,這般糟蹋人,可惱!
可惱!”琴言不看此信還可,看了不由得傷心起來,一字字看去,忽然一腔怒氣,直湧上來,眼前一陣烏黑,喉中如物噎住,透不得氣,兩眼一翻,望後便倒。把子雲、次賢、寶珠皆唬呆了,連忙扶住了他。子雲掐定人中,次賢一手扶住了背,一手摩著他心,聽得喉咽裏痰響,次賢抱起了,將他坐在身上。有一盞茶時候,才見琴言將頭一點,又俯著身,吐了一塊痰,又嘔了許多。寶珠道:“好了,好了。”便拍著他。琴言漸漸的蘇來。兩眼一睜,淚如泉湧。子雲等看了,好不傷心,寶珠的眼淚索落落掉個不住。大家扶了他到醉翁床上,將個枕頭與他靠了。子雲道:“不要傷心,明日我同你去一對,就明白了。”琴言忽然放聲大哭,這一哭真有三年不雨之冤,六月飛霜之慘。
子雲等攪得柔腸寸斷,這三個人也無從勸得一句,直哭到一個時辰,尚是有淚無聲,黯然而泣。
子雲見琴言如此,甚是傷心,因想道:“華星北過於欺人,不問真假。我本要與他講個明白,但我去剖辯,倒長了他的誌氣,道是去招陪他了。索性罷了,斷了這個交情,也不要緊。”
說道:“玉儂不必哭了,你的好處,都是共見的,這些話有誰信他?一定是林珊枝從中調唆,以至如此,連我也怪到這樣。
我想你那一處不可安身,豈必定要仗著他?既將你的箱子送了來,你也索性不必去見他了。再去見他,必遭羞辱,且在這裏住幾天,再作商量。”琴言猶是嗚嗚咽咽的,道了謝,說道:
“你這樣恩義待我,叫我沒齒不忘,又為我受這些氣惱,總是我這苦命人害了多少人。我實在不要活了,死了倒幹幹淨淨,氣惱也沒了。在一日恨一日,已經多活了兩年,如今極該死的時候。”說了又哭。次賢說道:“你當初進華府時,我早對度香說過,必無好處,如今既已出來,倒也是件好事。以後你就一無掛礙,由你怎樣。舊業自然不理的了,你就在這園中與我作個忘年小友,我將那琴棋書畫、詞賦詩文教你件件精通,將來成個名流,不強如在華府當書童麼?應該自己歡喜才是,何必傷心呢。且他也是氣忿時候寫的,自然就沒有好話了。”子雲道:“靜宜說得是,我將來索性將你們那一班一齊請了過來,在園中住下,都不要唱戲,幾年後倒栽培一班人物出來,總比那些不通舉人與那三等秀才強了百倍。”即對次賢道:“失言,失言!你是優貢,已不在秀才之列了。”次賢道:“我固是個秀才,但你也是個舉人。”子雲道:“我原不通的。”寶珠要解琴言的愁悶,便笑向次賢道:“優貢,優貢,我們這優班,還在貢班之上。我們念起書來,就真是那學而優,適或作了官,又成了仕而優了。”次賢笑道:“這還了得?非但罵我,連度香也罵在裏頭了。”寶珠深深陪罪道:“怒我無心之言。”子雲也笑了,琴言方止了哭。
隻見蕙芳來了,見了琴言光景,著實詫異,問了緣故,便拍手稱快道:“天下有這麼好事,真求也求不到,還哭什麼呢?”次賢又將子雲不要他們唱戲,要他們在園裏的話說了。蕙芳道:“這是極好的,隻怕我們生了這個下賤的命,未必能有此清福。我這兩年內就想要改行,但又無行可改。這跟官一道,與唱戲也在伯仲之間。若做買賣,又不在行。且在這京裏,就改了行,人家也認識,總要出了京,才能改圖。你道我唱戲真願麼?叫作落在其中,跳不出來。就一年有一萬銀子,成了個大富翁,又算得什麼?總也離不了小旦二字。我是決意要改行的。”寶珠道:“我的心也與你一樣,但不知天從人願否?”是夜三旦在園中談談說說,琴言亦解了許多愁悶。子雲對蕙芳道:“玉儂在你那裏也是不便,你不能在家陪著他,不如叫他到我這裏住幾天罷。以後再作這個道理,總要與他想個萬全的法子。”蕙芳道:“起初原不過想留他一兩天就進城的,如果常在我那裏,真也不甚便。他又比不得從前了。不如搬到這裏來,也有個散悶地方,不知玉儂意下如何?”此時琴言有甚主意,便說道:“這裏卻方便些。”於是寶珠、蕙芳是夕也陪了琴言,同在園中梨花院內住了一夜。子雲回宅後,次賢也自回房。他們三人同榻,足足講到五更才睡。
且說珊枝回去,華公子便問到怡園見了度香怎樣光景,珊枝道:“今日見他們在梨花園內,奴才進去見琴言、寶珠,琴言見了奴才,即躲開了。徐老爺問了公子好,將帖兒拆開看了一會,一句話也沒有講,就隻冷笑一聲。蕭老爺說不及寫回字了,回去與公子請安,我們明日見了公子當麵講罷。奴才將箱子交給他們門上,也就收了。”華公子打發珊枝去後,心上想子雲必定認個不是,自將琴言送來,可以消釋此恨。誰知不發一言,公然笑納,連回字也不給一個,這般可惡,還是蕭次賢周旋了一句。這一氣就如周公瑾遇了諸葛武候一般,不覺雙眉倒豎,臉泛濃霜,倒也講不出什麼話來。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