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拉了仲清去了。子玉送客轉來,又將南湘的《花選》默默的一想,再想從前看過的戲,與見過的小旦一毫不對,猶以南湘為妄言,借此以自消遣的,便也不放在心上了。李先生回來,仍在書房念了一會書,顏夫人然後叫了進去。
過了兩日,子玉於早飯後告了半天假,回去看南湘、仲清。
稟過萱堂,顏夫人見今日天氣寒冷,起了朔風,且是冬月中旬,便叫家人媳婦取出副葡萄(犭欠)的猞猁裘與他穿了,吩咐車裏也換了自狐(犭欠)暖圍。兩個小使:一個雲兒,一個俊兒,騎了馬,先到他表母舅王通政宅內,適值通政出門去了,通政的少君出來接進。這王通政的少君,名字單叫個恂字,號庸庵,年方二十二歲。
生得一表非凡,豐華俊雅,文才既極精通,心地尤為渾厚。
納了個上舍生,在北闈鄉試。與子玉是表弟兄,為莫逆之交。
接進了子玉。先同到內裏去見了表舅母陸氏夫人。這夫人已是文輝續娶的了,今年才四十歲。又見了王恂的妻室孫氏,那是表嫂。仲清的妻室蓉華,那是表姊。還有個瓊華小姐沒有出來,因聽得他父親前日說那子玉的好處,其口風似要與他聯姻的話,所以不肯出來見這表兄了。陸夫人見子玉,真是見一回愛一回,留他坐了,問了一會家常話,子玉告退。
然後同玉恂到了書房,問起仲清,為高品、南湘請去。子玉說起前日所見南湘的《花選》過於失實,玉恂道:“竹君的《花選》,據實而言,尚恐說不到,何以為失實?現在那些寶貝得了這番品題,又長了些聲價,你也應該見過這些人。”子玉聽了,知王恂也有旦癖,又是個好為附會的人,便不說了。
王恂道:“你見竹君的《花選》怎樣,還是選得不公呢,還是太少,有遺珠之撼麼?好的呢也還有些。但總不及這八個,這是萬選青錢。若要說盡他們的好處,除非與他們一人序一本年譜才能清楚,這幾句話還不過略述大概而已。”子玉心裏甚異:“難道現在真有這些人?”又想:“這三人也不是容易說人好的,何以說到這幾個小旦,都是心口如一。總要眼見了才信不然總是他們的偏見。”便說道:“我恰不常聽戲,是以疏於物色。你何不同我去聽兩出戲,使我廣廣眼界?”王恂道:“很好。”即吩咐套了車,備了馬,就隨身便服。子玉也叫雲兒拿便帽來換了。王恂道:“那《花選》聯錦有六個,聯珠隻有兩個,自然聽聯錦了。”即同子玉到了戲園。子玉一進門,見人山人海坐滿了一園,便有些懊悔,不願進去。王恂引他從人縫裏側著身子擠到了台口,子玉見滿池子坐的,沒有一個好人,樓上樓下,略還有些像樣的。看座兒的,見兩位闊少爺來,後頭跟班夾著狼皮褥子,便騰出了一張桌子,鋪上褥子,與他們坐了,送上茶、香火。此刻是唱的《三國演義》,鑼鼓盈天,好不熱鬧。王恂留心非但那六旦之中不見一個,就有些中等的也不丸,身邊走來走去的,都是些黑相公,川流不息四處去找吃飯的老鬥。
子玉看了一會悶戲,隻見那邊桌子上來了一人,招呼王恂,王恂便旋轉身子與那人講話。又見一個人走將過來,穿一件灰色老狐裘,一雙泥幫寬皂靴。,看他的身材闊而且扁,有三十幾歲,歪著膀子,神氣昏迷,在他身邊擠了過去。停一會又擠了過來,一刻之間就走了三四回。每近身時,必看他一眼,又看看王恂,複停一停腳步,似有照應王恂之意。王恂與那人正講的熱鬧,就沒有留心這人,這人隻得走過,又擠到別處去了。
子玉好不心煩,如坐塗炭。王恂說完了話坐正了,子玉想要回去。尚未說出,隻見一人領著一個相公,笑嘻嘻的走近來,請了兩個安,便擠在桌子中間坐了。王恂也不認的。子玉見那相公,約有十五六歲,生得蠢頭笨腦,臉上露著兩塊大孤骨,臉麵雖白,手卻是黑的。他倒摸著子玉的手問起貴姓來,子玉頗不願答他。
見王恂問那人道:“你這相公叫什麼名字?”那人道:“叫保珠。”子玉聽了,忍不住一笑。又見王恂問道:“你不在桂保處麼?”那人道:“桂保處人多,前日出來的。這保珠就住在桂保間壁,少爺今日叫保珠伺侯?”王恂支吾,那保珠便拉了王恂的手問道:“到什麼地方去,也是時候了。”王恂道:“改日罷。”那相公便纏往了王恂,要帶他吃飯。子玉實在坐不住了,又恐王恂要拉他同去,不如先走為抄,便叫雲兒去看車。雲兒不一刻進來說:“都伺侯了。”子玉即對王恂道:“我要回去了。”王恂知他坐不住,自己也覺得無趣,說道:
“今日來遲了,歇一天早些來。”也就同了出來。王恂的家人付了戲錢,那相公還拉著王恂走了幾步,看不像帶他吃飯的光景,便自去了。子玉、王徇上了車,各自分路而回。
子玉心裏自笑不已:“何以這些人為幾個小旦,顛倒得神昏目暗,皂白不分。設或如今有個真正絕色來,隻怕他們倒說不好了。”一路思想,忽到一處擠了車,子玉覺得鼻中一陣清香,非蘭非麝,便從簾子上玻璃窗內一望,見對麵一輛車,車裏坐著一個老年的,外麵坐了兩個妙童,都不過十四五歲。
一個已似海棠花,嬌豔無比,眉目天然。一個真是天上神仙,人間絕色,以玉為骨,以月為魂,以花為情,以珠光寶氣為精神。子玉驚得呆了,不知不覺把簾子掀開,凝神而望。那兩個妙童,也四目澄澄的看他;那個絕色的更覺凝眸佇望,對著子玉出神。子玉覺得心搖目眩。那個絕色的臉上,似有一層光彩照過來,散作滿鼻的異香。
正在好看,車已過去。後頭又有三四輛,也坐些小孩子,恰不甚佳。子玉心裏有些模模糊糊起來,似像見過這人的相貌,好像一個人,再想不起了。
心裏想道:“這些孩子是什麼人?也像戲班子一樣,但服飾又不華美。那一個直可稱古今少有,天下無雙。他既具此美貌,何以倒又服禦不鮮,這般光景呢,真委屈了此人。當以廣寒宮貯之,豈特鬱金堂、翡翠樓,即稱其美。
這麼看來,‘有目共賞’的一句,竟是妄言了。把方才這個保珠比他,做他的輿儓,也還不配。”子玉一路想到了家;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