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深了。
校園裏,蕭蕭落木,瑟瑟殘枝,一派枯寒荒涼。噴泉邊幾株暗淡了顏色的月季,滿麵灰塵地昂首挺立著,展示著一種不甘寂寞的孤獨與淒涼。
黃珊茹穿著一件大紅的手織粗絨線毛外套,站在教學六樓前看海報,一扭身和剛從食堂出來的趙馨碰了個正著。兩人心照不宣地用微笑打了個招呼。趙馨這是第一次麵對麵地仔細打量黃珊茹——皮膚白皙,柳葉眉杏核眼,如果不是失之矮胖,肌膚明顯鬆弛,該稱得上小巧玲瓏了。胸部高聳著,有點“碩大”的意味。拿著勺子和磁盆的手,青筋突暴、皮膚粗糙,這手相比她實際年齡顯老得多。“習慣嗎?”黃珊茹問趙馨。
“不習慣,很不習慣。想孩子。你呢?”也許因了年齡接近的緣故,也許是黃珊茹有那麼一種家庭婦女式的厚道,陡然間,趙馨從感情上和她接近了許多。
“想,想得很。”黃珊茹告訴趙馨前幾天接到了兒子的來信,忍不住當著同學的麵流下了眼淚。
“能哭出來也是好的。悲則氣下,至少對身體是好的。”趙馨近來常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我看這作家班裏十幾位女生就數咱倆苦了,別的人都比咱們快活。”
趙馨笑笑,心想,誰了解誰呢?
“你對作家班如何看?”黃珊茹問。
“很失望。”
“是的,我也是很失望,瞧那些男同學。”黃珊茹的地方普通話聽起來怪別扭。“男”字咬成了“藍”。“沒有一個像模像樣的,既淺薄又輕浮。一個個表現欲那麼強,令人惡心。那天的師生對話你參加了沒有?”
“恩,去待了一會而。”
“丟人現眼的,還以為自己語驚四座呢。嗨,你來晚了,沒見著,有幾個當眾和老師吵架,那才叫張狂呢。”
“淺薄和輕浮總是相關聯的。”趙馨說,她弄不懂黃珊茹所指的“像模像樣”是什麼。
黃珊茹憤憤然道:“我真不理解,在老師麵前爭什麼人權和自由。上學就是來學習的嘛,跟進了渣滓洞似的,就差沒喊口號了。”
“是的,別說一些微不足道的未名作家,就是中央領導、省委書記,進了學校也隻能是學生。連尊重老師的起碼修養都沒有還搞什麼文學?我一向是稱讚‘尊師敬業’的,而且維護自己的人格尊嚴決不是以踐踏別人的人格尊嚴為基礎的。”
“你這話敢不敢放到班會上講講去?”黃珊茹突然激動了起來,“你為什麼不站起來也發表一下自己的觀點,這下好了,讓係裏的老師以為咱們這幫人都是一個德性呢。”
“不是不敢,而是無聊。”趙馨口氣很平淡。
“張口閉口作家長文學短的,就算著作等身又有什麼了不起。”
“你們倆說得好熱鬧啊。”羅大正猛不丁地出現在她倆深厚。高大的軀體肥實得嚇人。那腰圍煞像有六甲在身。抓著飯叉的手俏皮地捏成了“蓮花指”,故作優雅地揉著眼角。
“我和小趙一見鍾情啊,怎了?吃醋了?咯……”黃珊茹說著笑彎了腰,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一覽無餘。那種屬於少女的活潑和調皮放在這張臉上有著明顯的不協調。羅大正也跟著一塊笑了起來,說:
“你們倆一見鍾情完全可以理解,咱們班女生裏的最高檔次嘛。其他女人我看都是些個混飯吃的料。唉!說起來也真是悲哀。遠以為自己的水平在這個班最多算個中上等。誰知竟然沒有一個能超過我的,我倒成了最高檔次了。昨天晚上我寫了五千字,紀公子看了以後臉都變了,自己承認差我遠了。別看他是大都市的作家,真比不過咱這煤礦來的。愣讓我給震傻了……”
趙馨有一種快要休克的感覺,虧了肖虹女士在遠處笑吟吟地向羅大正招手。
“小趙,你看那一對兒像不像許大馬棒和蝴蝶迷?”黃珊茹望著羅大正和肖虹遠去的背影問趙馨。
趙馨“嗤”的笑了起來,說:“你也太損了。那個肖虹是寫什麼的?”
“據說詩歌小說都寫。”
“她們班不是放創作假了嗎?她怎麼還在學校?”
“老處女,沒有家的。去你住的地方呆一會兒好嗎?下午有課,我不想回去了。”
“好的,歡迎。你住哪裏?”
“我住在《喜劇》編輯部,在那兒打零工,掙點兒零花錢,同時也想通過上學往省裏辦調動。”
兩人說著來到校醫院三樓的高幹病房。一進門黃珊茹嚷嚷道:“嗬,挺闊的嘛,還有電話和衛生間。多少錢一天?“
“三塊。這校醫院的人們對作家班學員看法不好,隻讓住二十天,二十天後自己找地方搬走。我正托鍾文幫我聯係附近的民房呢。”
“人和人是不能比,羅大正他們住招待所,一天四塊,全部報銷。每門功課考夠八十五分以上,還要獎勵三十塊,上學算出差,一天還有兩塊補助。”
“真是運氣。”趙馨說著給黃珊茹用碗沏了咖啡,招呼她“趁熱喝”。
有人敲門。
“請進。”趙馨道。
進來的是鍾文。鍾文瘦高挑,一口上海話,臉皮子刷白,頭發焦黃而稀疏,身體瘦弱,文質彬彬,典型的“五*四”時期患有癆病的文人形象。如果再穿一件長袍,搭一條圍巾,再戴一副近視鏡,腋下夾幾本書,一邊說話一邊不停地淺咳,就更“五*四”了。可惜鍾文不咳嗽,隻愛大口大口地吐唾沫。鍾文拿來一封信,是趙馨的。趙馨接過來,隻顧了拆信。鍾文和黃珊茹打了聲招呼便走了。
“誰來的?情人?”
“是一個女朋友。”
“這麼說,你有情人啦?”
趙馨眼睛盯著信,聽了黃珊茹的判斷,抬起頭怔怔地看了她一眼,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吳麗芸信中說,自趙馨走後十分想念,早就該寫信,就是懶得動筆。
……日子依舊過得無聲無息,收到你的信,別提有多高興。你無法想象你的信如同你的友誼一樣對我是多麼的重要,盡管滿紙抑鬱沉重,無法令人快活,但收信本身就是一大快事,捧讀三遍,心中暗暗稱道:趙馨的信,就是絕好的散文,氣質躍然紙上,痛苦也痛苦得有滋有味,發牢騷也發得別具風格。
想想你在外麵學習兩年,我在家裏遊手好閑兩年,這差距隻會越來越大。大就大吧,我這樣安慰自己。我雖越來越不長進,沒出息,但心裏總時時想著,不能再這樣混下去。你看我是否也去上上“作家班”。我有這樣的想法,可身邊的朋友都說我已有了大專文憑,沒必要去吃那個苦,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你是否幫我出個主意?
……
“看你那副認真勁,恨不得把信給吃肚裏似的。看完了?”黃珊茹水汪汪的眼睛鑽孔似的盯著她。
“不是情人,真的。有信自故鄉來嘛。你這樣問我,可不可理解為你有情人?”趙馨以攻為守,讀完信心情愉快了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