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無痕雖然不十分明確自己身處何處,但SMG大廈在眼前所呈現的方位角度及目測樓距告訴她,他們依然沒有離開中創大廈。
這裏,想必就是徐麗受命要帶他們來的“樓上”了。在燕無痕的記憶中,他們一行三人進入大廈後,明明是撳了頂樓的按鈕,可現在看來,電梯裏顯示的頂層,其實並非真正的頂層,而此時他們的所在才算是,這也正是這幢大樓裏最神秘的地方。
燕無痕的視線再次轉向許文波,許文波已抬起頭,也正向她投來關切的目光,她的眼睛卻觸電般躲開。
“你們是誰?到底想怎樣?我爸爸呢?你們把他怎麼了?”
寇誌天將雪茄端正地架於小號金魚缸一般大小的煙缸上,緩緩站起身來,走到燕無痕近旁,滿臉的平靜祥和,嘴角似乎還掛著一絲淺笑。他彎腰俯身,想親手從地上扶起她。
燕無痕見狀,神經質般向後挪動身體,避瘟神似的躲開。她突然意識到這間辦公室裏少了一個人——徐麗,“你們把徐麗怎麼了?她人呢?”說完,腦海中浮現出剛才樓梯間裏的一幕:徐麗莫名其妙地被突然出現的打手如摧折蓑草般打倒在地。
寇誌天直起身來,沒有理會她的提問,而是轉身坐回到沙發上,“燕小姐,假如今天你不來找我,不出明天,我也一樣會把你請過來的。”他再次蹺起二郎腿,朝他身邊的位子做了個手勢,“過來坐吧,先不談你爸爸和那個徐麗,我知道你母親去世了,我對你母親的不幸同樣感到遺憾。”
“我母親?你認得我母親?”
寇誌天又是一個淺笑,垂目陷入沉默。
徐麗是燕無痕回上海當天,謝雅莉介紹給她認識的,彼此間沒有太多的交流,但燕無痕卻總覺得,此人與母親的死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這還得從五天前——燕無痕剛回國的那一天說起。很顯然,那一天,給許文波和燕無痕這對久別重逢的小情侶留下了太多的疑惑……
剛下飛機的燕無痕顯然是累了,後視鏡中,許文波看見她正側臉仰靠著閉目養神。她家住在浦西的建國西路上。
“什麼時候的事?”過了江後,燕無痕醒了。
“給你發電報的前一天晚上的十一點十分。”許文波頓了一下,補充道,“是車禍,很突然……肇事司機已抓到,酒後駕駛……你在美國三年,有限的幾次跟你父親聯係,都是我轉達的,所以……這次伯父自然也就先通知了我。”
後座上又沒了聲音,後視鏡裏,燕無痕再次昏睡了過去。靠她那一側的車窗不知何時開了條細縫,有微風從窗外吹進來。早晨的陽光斜射在那張略帶傷感和倦意的臉上,前額的發絲隨風飄擺,輕撫著她靈秀的額頭。燕無痕讀大學時,便是這樣一頭長發,隻不過那時的她喜歡將一頭黑發蓬鬆地盤起,然後在腦後別上一隻菊形發卡。
不知不覺中,許文波的車子已開上了建國西路。燕無痕醒來,望著窗外熟悉的街景,自言自語道:“又回來了。”一瞬間,她有些黯然失神,像個剛度完周末又被父母送往幼兒園的小朋友那樣情緒低落。
許文波並未覺察到她的沮喪,自己反倒莫名緊張了起來:“說真的,燕子,我這還是第一次到你家,兩手空空的不太好吧?”
燕無痕麵無表情地盯著窗外:“那要分什麼事,現在是我媽去世……你別想得太多了……再說,也就上去看看就走……對了,我今晚住你家,方便嗎?”
許文波一聽這話,既驚又喜,問:“你不住在自己家?我一直都想問,你跟家裏究竟有什麼隔閡?”
“別問了……快到了,該不是不歡迎我吧?”
“當然歡迎!好吧,我不問了。”許文波隨即給家裏撥了個電話,吩咐媽媽把書房騰出來。電話剛放下,燕無痕從後麵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從前麵一個小區門口轉彎進去,他們到了。
這是一個破敗不堪的老式居民小區,裏麵緊密排列著大約八幢20世紀80年代的老工房,外觀看上去,房齡起碼有一個多世紀了——中國的建築大多如此,因建築質量的原因,二三十歲的房子大體都是這般老態龍鍾,怕是陽壽將盡了,房產證上的七十年大限至多隻有理論參考價值,可供拆遷好幾輪了。
小區門口坐著兩名保安,一個是赤膊搖著蒲扇喝閑茶的光膀男,另一個是摳著腳丫正跟光膀男聊天的拖鞋男。許文波搖下窗跟他們打招呼,說進去找個人。拖鞋男隻扔過來一句話“出來的時候付五塊錢”,然後繼續跟光膀男聊天。
三樓,沒爬幾級樓梯就到了。燕無痕撳響了門鈴。一位二十歲出頭的帥小夥子開的門,一米八幾,與許文波身高差不多,卻明顯要比他魁梧一大圈。許文波一眼就認出是燕無痕的弟弟。三年前,燕無痕出國時,他曾與許文波一起去機場送行,當時燕子把許文波的電話號碼給了他,並告訴他,以後家裏有事,通過許文波聯係。這麼久不見,他的身材比以前又健碩了許多。
燕無痕喊了聲:“夏衝。”
弟弟臉上掛著未幹的淚痕,麵無表情低下頭,竟一聲未吭轉身進了屋。屋裏迎麵撲來一股濃鬱的香燭煙熏氣味。客廳靠牆最顯眼的位置,是一個四尺高的櫃子,母親的遺像四周鑲著肅穆的黑紗,被恭恭敬敬地擺放在上麵。遺像兩邊有兩柄很大的燭台,上麵燃燒著白色蠟燭。遺像中,老人慈祥的麵容,與燕無痕頗有幾分相似。
燕無痕進了屋,也沒顧得上招呼身後的許文波,徑直朝遺像走去。許文波緊隨其後拘謹地進了門。走進簡易的靈堂,隻見一副挽聯上寫道,“花落水流,玉折蘭摧,音容宛在,懿德長存,燕玉蘭安息”——燕無痕的母親叫燕玉蘭。燕無痕麵對遺像緩緩跪下,那條水磨泛白的牛仔褲直接貼到客廳堅硬的瓷磚上。時下的上海市區,辦喪事行跪拜禮的已經很少了,所以,主人大多不會預備墊子。
許文波從側麵去看燕無痕,在她的臉上沒有見到悲慟欲絕的神情,當然,也就更沒有撕心裂肺的號啕大哭。燕無痕隻是矜持地兩手交握托著下巴,那種神情,似乎是在教堂裏對著萬能的主祈禱,又好像是生日時吹蠟燭前的許願。她望著母親,目不轉睛凝視了許久,表情異常平靜,那眼神是許文波從未見過的,很難完整解讀,但那眼神中有兩種情感是可以大致確定的——悲憫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