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3 / 3)

段東麒坐在那裏啃著包子頗有些淒涼的感覺,這幾年裏他一直就有這種走風漏氣的感覺,渾身都沒一處熨帖的地方。前幾年下崗了,一個月領著兩百塊錢的低保,那領低保的感覺真像是乞討的感覺,給口吃的就被打發了。掙不來錢最先要看的是老婆的臉色,沒有來錢處啊。積蓄在老婆手裏,自己花一分錢還要問老婆領,還得涎著臉小心翼翼地和她商量,給我幾十塊錢吧,我今天得辦個什麼事。或者幹脆蹭到老父親麵前去,空空地伸出一隻手去,爸,給我點錢。他實在忍受不了這種乞討的感覺了,才進了這家私人小煤礦打工。其實誰都知道這種私人煤礦隱患很多,而且就是真出了事,煤老板都能紅嘴白牙地不承認。如果是外地的礦工出事了,他們就把煤礦炸平,把屍體直接埋在井下。誰要敢去報案就滅了誰,他們誰都不怕,中央台的記者來了,他們照打不誤。可是他為了多掙點錢,還能說什麼,隻能把腦袋係在褲腰帶上。

還讓他操心的就是那對兒女,別人都說兒女雙全了就是福氣,就比什麼都好。兒女小的時候他倒也沒覺得什麼,可是這一大了問題就來了。那就是,他管不了他們了。他們從他的掌心裏跳出去了。他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卻又抓不住他們。女兒眼看三十了就不結婚不嫁人,跑到遙遠的美國後更是風箏斷了線,遙控都遙控不了。偶爾打一次電話,他還沒問她什麼時候結婚的話就被她扯開話題了,她不想和他說這個。遠隔著一座太平洋,他還能把她怎麼樣,總不能跳過去逼著她結婚。兒子呢,好不容易養這麼大了,又變成了個半傻子。雖說這兩年裏恢複了一點,起碼兩隻眼睛能睜得一樣大了,腿也能一樣長了,可是畢竟和正常人是不一樣了。這還能指望他給自己養老送終嗎?父母都老了,自己時時擔心著他們生病。因為縣裏隨便哪家人家,隻要有個得了癌症的,那最後就一定是人財兩空。明知是絕症,但還是要傾家蕩產地治病,為了盡一盡孝道求得個心理安慰。最後人也死了,錢也花光了,還得欠一屁股債。

這是他最害怕的,所以他每日早晨在心裏祈求父母無病無災,卻是因為實在是花不起那個錢。父親眼看著老下去了,越來越呆,吃東西越來越貪,每天下午全家人還在吃晚飯的時候,他就拿著自己的尿盆擦著他們的飯碗進屋睡覺去了。他看著老頭拿尿盆的背影一陣厭惡,這人老了怎麼就成這樣了。細想想,真是沒有一件順心事。這一年裏他的兩鬢開始變白了,晚上吃飯的時候必得喝兩杯小酒,也是為了能入睡得快些。明兒個一早起來,又是像驢一樣被趕到磨上去。這個黃昏裏他喝了兩杯酒後,心裏還在想,人這一輩子其實就是被抽著趕著不斷地拉磨,一旦上套,就沒有再停下來的時候,什麼時候累死算什麼時候。

但是就在第二天,他就從磨上被卸下來了。沒有人能從後麵再趕他抽他了。這天,段東麒照例在井下檢查瓦斯指數,他剛打開那隻瓦斯表,就著手電筒的光一眼就看到了上麵一個驚心動魄的指針指數,那個數字像一條毒蛇一樣猛地向他咬過來。他手裏的手電筒被他自己扔到了地上,他嘴裏的字剛咬出來半個,快……就聽見一聲山崩地裂的巨響,黑暗中像有無數雙鐵手伸過來揪住了他,瞬間就把他撕碎了。

這次礦難事故是因為瓦斯超標引起的,當時在井下的十二個礦工包括一個正檢查瓦斯的技術員全部死在了井底。消息傳到段家的時候,段星瑞和賀紅雨正在燈下吃晚飯,小米稀飯,發麵饅頭,還有個炒芹菜。芹菜是降血壓血脂的,這幾年裏賀紅雨越來越胖,越來越臃腫,坐在椅子上竟隻能放半個屁股,另外半個隻好懸在空中。所以她就靠長年吃芹菜來降血壓血脂。報告消息的人已經匆匆走了,兩個老人還木木地坐在燈下,這個消息像一瓶打翻的油,淌了一桌子,滴滴答答地粘在他們的腳上和腿上,像要把他們的腿腳都腐蝕光了,卻一滴都拾不起來,就那樣,粘而冷地貼著他們的骨頭,一直往深處鑽去,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