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3 / 3)

賀紅雨也知道段星瑞對她的遷就,她便愈發跋扈,一心想把前五十年受過的委屈在這幾年裏都補回來。於是,段星瑞把她當小姑娘寵著,她便真的愈發像個小姑娘了。她給自己新添了幾件衣裳,都是現在最時興的樣式,明知道自己也沒什麼走處,就是在家裏也要把新衣服穿上,好像成百上千的人看著她似的。實在沒人看她,她就站在門口等著人來看她,來來去去的人不怕沒人看見她。她身體不好,動不動頭疼腰疼,頭一疼就得把段星瑞從學校裏叫回來給她按摩太陽穴。其他老師笑段星瑞的時候,段星瑞就說,前半輩子都是我虧欠下她了,後半輩子就該還她。段星瑞讓她每天早晨出去跑跑步,鍛煉一下身體。賀紅雨便跟著縣城裏的幾個晨跑的老頭老太太出去鍛煉。他們跑到樹林邊稍微歇息一會兒再往回跑,賀紅雨便一個人抱著一棵樹練劈叉。其他人見了起哄說,老賀啊,沒想到你的腿比小姑娘們的還軟啊。賀紅雨愈發得意,抱著樹把兩條腿更深地劈下去,像雜技演員似的。周圍看到人的一邊偷笑一邊擔心她的腿突然劈折了怎麼辦,不是還得送醫院。這老太太五十多歲快六十的人了,還真是把自己當個小姑娘了。連忙過去連哄帶騙地製止她。一時間,賀紅雨在安定縣裏幾乎成了返老還童的笑談。

惠春愛見了她自然不說話,就連那雲雲見了她居然也不說一句話,扭頭就跑,她又大了幾歲,小小年紀就像和她有了深仇大恨一樣。有一次她居然聽見這小丫頭一板一眼地給鄰居講,她自己一個人在炕上吃雞蛋就沒舍得分給我一口,就讓我站在炕下看。我媽去賣席子把我放在她那裏一天她還要問我媽要口糧,說我就知道兩個肩膀扛著一張嘴吃她的。賀紅雨一聽就知道是惠春愛教給的,她居然給這麼小的小孩就教這些?專門向著仇人的方向培養她?已經有接班人了?

惠春愛有了兒子之後畢竟要對兒子更上心,無論她怎樣痛恨婆婆。輪到她自己了也是要對兒子好。她們中的是同一種毒,誰都救不了誰。每天一到吃飯時間就站在門口長一聲短一聲地喚,逸鷗,逸鷗。存了心地向賀紅雨示威,又像是生怕安定縣不知道她有個兒子一樣。她現在對他們段家又沒有虧欠下什麼東西,她憑什麼心虛?她非要在段家挺著胸脯過日子不可。要和賀紅雨鬥爭,最好的武器自然是段逸鷗,既是矛,也是盾。在這婆媳倆的鬥爭中,雲雲倒成了一塊空地,被閑置著荒涼著。在家裏不被重視,雲雲就跑到女女那裏尋找溫暖。她現在隔三差五就住到女女宿舍裏去了。女女一個人在這些年裏是靠看小說打發過來的,漸漸的倒也有了一書架小說。雲雲也上學了,沒事的時候就躲到女女宿舍裏看小說。這宿舍成了她在安定縣的頭號躲處。那時候她並不知道,就是這段時光和這些小說讓她在日後成了一個叛逆的文藝女青年。

唯一不怕賀紅雨的是段逸鷗,賀紅雨見了這個孫子還是笑眯眯的,段逸鷗經常跨越界限,從西半院跑到東半院來找吃的。他像輛推土機一樣,見什麼吞什麼,長得圓頭圓腦的。賀紅雨經常一邊給他塞吃的,一邊捏著他的大腿說,看看你這肉瓷的,真是吃東西的一把好手,要把我家吃光喝盡了才罷。嘴上是這樣說,但是隻要櫃子裏有什麼好吃的,還是都會拿出來給段逸鷗吃。有時候她還會給他一毛錢,說,去小賣部裏買點好吃的去。段逸鷗就拿著一毛錢四處炫耀,被雲雲看見了,就拿更陰霾的目光悄悄看賀紅雨。

女女再沒有結婚,周末就在單身宿舍裏看小說,一躺一天,不洗臉不梳頭不穿衣服,就躺在床上一本接一本地看。看小說本身就是一種麻醉方式,女女就是靠著這種麻醉活下來的。她經常一個人在床上看得又哭又笑,哭完了笑完了再接著看下一本。幾年下來她最大的支出竟是買書,中國的外國的一起看,把《紅樓夢》《孽海花》,莎士比亞、托爾斯泰、川端康成全部都看了一遍。漸漸地她連街上都很少去了,真像與世隔絕了一般。安定縣花枝招展地往前走的時候,她成了這安定縣裏的一個隱士,在鬥室內閑看雲起雲落,花開花謝。

她屋子裏的常客隻有一個人,就是雲雲。雲雲每個暑假裏幾乎都泡在她的宿舍裏,打著地鋪賴著不走。白天的時候她們兩個人各捧一本小說各看各的,看到深夜,兩個人在蚊香的繚繞中,說著話就睡著了。她們演變成了另一種奇怪的關係,就像是,直直跨過中間幾十年的歲月,她們忽然長成了一對畸形的閨密。雲雲是附著在她身上的一棵菌子,她成長起來所吸收的養料卻是女女這段枯木裏最隱秘哀傷的部分。女女拉著她一起抵禦歲月中無邊的寂寞和荒涼的同時,她並不知道她已經間接地遍體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