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現在。
不過幾年時間已經是滄海桑田。
段星瑞果然是如獲至寶,想了一晚上才給兒子想了一個名字,段東麒。女女和二女女的大名他竟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兩個女兒都幾歲了還沒有大名。趁著這點得了兒子的興奮,他順手把大女兒和二女兒的名字也一並起了,大女兒叫段錦碧,二女兒叫段惠青。
姊妹三人漸漸長大,最得寵的自然是段東麒。但是賀紅雨因為牢記著賀天聲的教訓,他就是被老姨太太寵得太厲害了最後寵成了個殘廢,千萬不能把段東麒也這樣寵廢了。有著這樣的警戒在心裏響著,所以她對段東麒還是自有分寸,該打就打,該罵就罵,絕不能一味任由他胡來。隻是在吃喝上穿戴上還是緊著段東麒,有一口吃的那肯定是段東麒的,決不至於到了女女和二女女嘴裏。女女又長了幾歲越發顯露出驚人的天賦,對什麼東西都能過目不忘,聽別人唱一遍歌她自己就能唱下來,竟比那人唱得還要好,她還有一副極好的嗓子。看母親做刺繡,看了兩遍自己就能繡出個模樣了,沒過幾天竟已經快趕上母親的手藝了。賀紅雨讓她做繡活本是女兒家玩的,沒想到她竟能繡出這樣的聲色來,反把她嚇了一大跳。這丫頭是跟了誰的遺傳,她雖說還能算得上心靈手巧,自小也是一學就會一點就通,但絕不至於靈到這種邪氣的地步。段星瑞又呆又木,也不見這般鍾靈毓秀之氣。而女女簡直是渾然天成的,她長得又隨了段星瑞的五官,比她母親俊俏出不知多少倍。十幾歲的年齡走在街上已經是人人都要回頭看她了。那天,賀紅雨呆呆看著女女的繡品,不禁想,是不是上天覺得虧欠她太多了,現在用這個女兒來補償她來了,要把一個女人該得的美貌、靈秀、聰慧、愛情都補償給她?女女是不是隻是她的一種延伸,她這輩子不能實現的一切現在是不是都要在女女身上實現了?
她有些高興又有些驚恐,甚至還有一縷淡淡的嫉妒。她自己已經是半截脖子埋進土裏的人了,再掙紮也掙紮不到哪兒去了。而女女的一切還沒有正式開始,什麼都可能發生,擺在她麵前的是無盡的歲月,多好啊。她若能替她把一切虧損下來的東西都彌補起來自然也是好事,也算對她的一種成全,可是,如果她太出眾了也不見得是幸事。自古紅顏薄命多必有它的路數在其中。大約是月滿則虧的道理,太出眾了就是太滿了,一個人能風華絕代幾天?絕盛之後便該是無盡的萎謝了。
賀紅雨越來越多地在女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包括她說話的神態,甚至那麼一兩個眼神,她初看到的時候簡直是嚇了一跳。怎麼那麼眼熟呢,這不就是自己的嗎,怎麼就長到另一個女人身上了?簡直像從一麵鏡子裏看到了自己一樣。越是這樣賀紅雨對女女就越上心,似乎這個女兒真的是從她命裏劈出來的另一半似的,她的出生就是為了補償她的。當有一天她年近暮年,蒼老不堪的時候,女女卻能跋扈豔麗地盛開在這人世間。如果是那樣,她這輩子也算值了,因為她生出了她,而她又把自己的命化到她身上去了。她自己在事實上已經輕若煙塵了。在這個世界上,就有人是給別人做肥料做梯子的,這些人從生下來就不是為了給自己活的。就像那個隻活了幾分鍾的三女兒,她從出生就不是為自己活的。於是,她默默地做了其他幾個孩子的肥料。她站在他們腳下的泥土中,看著他們一天天長大。
無論幾年時間已經過去了,她一直一直都不能忘記那個粉紅色的三女兒,她像一處傷口一樣活在她的身體裏,從來就沒有痊愈,也從未消失。這麼幾年裏,她其實一直在與她如影相隨。越是不能忘記那個死去的女兒她就越是無法喜歡二女女,她不喜歡她陰霾憂鬱的眼神,不喜歡她總是躲在暗處偷看她,不喜歡她那麼小就學會了察言觀色,老練得像個老人。她總覺得二女女的眼睛裏住著別人的影子,就是三女兒的。她無端地斷定,就是她的。所以這幾年裏她對二女女一直是冷冷淡淡的,二女女和她也是離得遠遠的,像隔著一條大河一樣看著她,從未走到她跟前說過一句親近的話。真像個外人一樣。她想。
三個孩子都上了學,就在段星瑞當老師的學校裏,可以免學雜費。三個孩子各差一級,台階似的,上學一起走,放學一起回,和子飯窩窩頭地喂上,倒也省心。賀紅雨辛辛苦苦地每天下地幹活,要養活三個孩子。晚上還要在燈下做點繡活偷偷換點零用錢。既然有兒有女了,她也就不那麼擔心段星瑞怎樣看她了,在他麵前又是腰杆硬硬的。她想,他這輩子都別想把她捏在手裏,就像老姨太太那樣被男人捏了一輩子,她這輩子都不會做他的奴隸。時間越長她就越是發現,她雖然不是老姨太太的女兒,她也不愛她,可是,老姨太太卻始終像影子一樣拓在她的身上,拓在了她後來所有的歲月裏,她幾乎在抬頭低頭之間都能看見她,她就站在那裏,一直站在那裏。
時間真是日複一日地過,日子一重複上了就過得飛快,幾年時間就像水一樣無聲地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