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過人去她其實也暗暗有點沮喪,因為生的不是男孩。如果是個男孩,她簡直恨不得把他伸到老姨太太臉上去,讓她看去,讓她看去。似乎隻有這樣去報複她,力度才是合格的,才能算得上是一次打擊。不然老姨太太恐怕在炕上抽著大煙抿著嘴哧哧笑呢,不就生了個丫頭片子,還當生出金馬駒子銀駱駝了。賀紅雨便暗暗鼓足勁,急什麼,又不是明天就咽氣了,一定要生出一個男丁來,不生出一個來她賀紅雨便一世枉為人了。她生出個男丁來,便等於是騎到老姨太太脖子上了。老姨太太在她脖子上騎了前半輩子,現在她要反過來。這人世間什麼都是陰陽相合的,月滿則虧,做什麼都不要過了。
女兒的小名叫女女,隨口叫的,小名越賤就越好養活。癱子走了,女女來了,一家三口更像一家人了,更是牢不可破。她想,現在任是什麼都拆不開他們一家人了。她有些自得的滿足,就像是自己親手締造出了這個家和這兩個至親的人。守著自己這個家的時候,賀紅雨簡直會有些做土皇帝的感覺,一手遮天似的,不用擔心這兩個人哪個會騎到她頭上去。對段星瑞來說她是功臣,對女女來說她是創造者,現在的她才是安全的,是天衣無縫的。
就這一點點安全她等了盼了二十多年。現在終於活生生地握在她手裏了。既然握住了,她就不會再放開。
為了鞏固地位,賀紅雨一鼓作氣,第二年便又生了一個,本想著這個該是個男胎了,可是無奈生下的又是個女孩。女孩落地的那一瞬間裏,賀紅雨的臉色就灰了,她知道,這次的女兒和上次的女兒卻是怎麼都不能一樣了,哪怕她們長得一模一樣,連斤兩都一模一樣,那也不一樣了。凡事第一次發生的時候能算做是僥幸,第二次再發生的時候就不好往過繞了。段星瑞嘴上倒沒說什麼,畢竟是個讀過書的人,可是眼神裏卻是怎麼也按捺不住那一縷細若遊絲的失望。受他父親影響這麼多年,也許他也是怕生不出個兒子來日後死了怎麼去見地下的列祖列宗?這縷失望像蛇信子一樣倏地舔到了賀紅雨的臉上,涼涼的,卻是陰森森的,沿著她的血管向全身流去。
她不再看他的臉色,獨自抱著那孩子,勉強地堅硬地微笑著,也不是具體對著什麼在笑,就隻是單單在微笑。越笑眼睛裏越迷離,像一片雪後的空地,滿是淩亂雜遝的腳步,卻不辨方向的,也沒有出口。這迷離慢慢結了一層冰,然後賀紅雨自己把這層冰敲碎了,她不讓它流下來,絕不。她寧可把什麼都吞到肚子裏,牙齒、骨頭、刀子,全能吞進去,就是不能流淚。
這個女孩就順口叫成了二女女。因為生的是女孩,她終究在心裏優越不起來,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坐月子。月子裏孩子的尿布就是她自己洗,還要起來給段星瑞做飯。月子剛過十天,她已經站在院子裏用玉米葉喂羊了。這時候她不敢奢求別人對她太多的疼惜,因為她知道自己現在還沒有這個資格。忍著,她告訴自己,忍著。沒有什麼是忍不過去的,隻要咬牙忍著,就什麼都能過得去,就是鐵做的鋼做的也能被時間腐蝕得片甲不留。
盡管生了第二個女孩子,賀紅雨還是一過完滿月就又提了滿滿一籃喜蛋去了西街,挨家挨戶送喜蛋。凡事開了頭那要停下就是要理由的。她現在要停下那她本身就是在服軟了。到了自己家門口她還是繞過去不進去。她邊送喜蛋邊四處告人,她笑著,輕鬆異常地說,又生了一個,是個姑娘,不急,來年再生他一個,生他七個八個就不信裏麵沒個小子。鄰居們也紛紛笑眯眯地點頭,是呢是呢,再生就是了,反正年輕,再生二十年都不成問題的。這不,周大媽今年五十五了,剛生了個末閨女,又好看又伶俐,一對黑眼珠子亂轉,現在都能說話了。賀紅雨也笑,誰說不是呢,女人隻要腰不幹就能生,就怕有些人是天生就不會生。她轉了一圈,把同樣的話說了十幾遍,以至於說到哪裏該停頓她都能背下來了,一字不落的。一籃子喜蛋也一顆不剩了,她才提著空籃子凱旋。她提著空籃子,也提著一臉假想中的勝利的表情走到了家門口的時候忽然周身就軟了下來,差點摔倒在地。她扶住了牆,靠著那牆忽然對自己冷笑了,就這麼點事你就怕了?沒出息的。什麼時候都不能犯到別人手裏去,要是生不出個兒子來我賀紅雨就不是人。再生,一直到生出那個男丁為止,就是再生十年八年也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