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說,他受到了不公平的對待,不僅在今天,在當時我就有這樣的看法,可是我並沒有站出來替他講過話,我不敢,我總覺得自己頭上有一把達摩克利斯的寶劍。從文一定感到委屈,可是他不聲不響、認真地幹他的工作。政協會議以後,第二年我去北京開會,休會的日子我去看望過從文,他似乎很平靜,仍舊關心地問到一些熟人的近況。我每次赴京,總要去看看他。他已經安定下來了。對磁器、對民間工藝、對古代服裝他都有興趣,談起來頭頭是道。我暗中想,我外表忙忙碌碌,有說有笑,心裏卻十分緊張,為什麼不能坐下來,埋頭譯書,默默地工作幾年,也許可以做出一點成績。然而我辦不到,即使由我自己作主,我也不願放下筆,還想換一支新的來歌頌新社會。我下決心深入生活,卻始終深不下去,我參加各種活動,也始終浮在麵上,經過北京我沒有忘記去看他,總是在晚上去,兩三間小屋,書架上放滿了線裝書,他正在工作,帶著笑容歡迎我,問我一家人的近況,問一些熟人的近況。兆和也在,她在《人民文學》編輯部工作,偶爾談幾句雜誌的事。有時還有他一個小女兒(侄女),他們很喜歡她,兩個兒子不同他們住在一起。
我大約每年去一次,坐一個多小時,談話他談得多一些,我也講我的事,但總是他問我答。我覺得他心裏更加踏實了。我講話好像隻是在替自己辯護。我明白我四處奔跑,卻什麼都抓不住。心裏空虛得很。我總疑心他在問我:你這樣跑來跑去,有什麼用處?不過我不會老實地對他講出來。他的情況也逐漸好轉,他參加了人民政協,在報刊上發表詩文。
“文革”前我最後一次去他家,是在一九六五年七月,我就要動身去越南采訪。是在晚上,天氣熱,房裏沒有燈光,磚地上鋪一床席子,兆和睡在地上。從文說:“三姐生病,我們外麵坐。”我和他各人一把椅子在院子裏坐了一會,不知怎樣我們兩個人講話都沒有勁頭,不多久我就告辭走了。當時我絕沒有想到不出一年就會發生“文化大革命”,但是我有一種感覺,我頭上那把利劍,正在緩緩地往下墜。“四人幫”後來批判的“四條漢子”已經揭露出三個,我在這年元旦聽過周揚一次談話,我明白人人自危,他已經在保護自己了。
旅館離這裏不遠,我慢慢地走回去。我想起過去我們的辯論,想起他勸我不要浪費時間,而我卻什麼也搞不出來。十幾年過去了,我不過給添了一些罪名。我的腳步很沉重,仿佛前麵張開一個大網,我不知道會不會投進網裏。但無論如何一個可怕的、摧毀一切的、大的運動就要來了。我怎麼能夠躲開它?
回到旅館,我感到精疲力盡,第二天早晨我就去機場,飛向南方。
六
在越南我進行了三個多月的采訪,回到上海,等待我的是姚文元的《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每周開會討論一次,人人表態,看得出來,有人慢慢地在收網,“文化大革命”就要開場了。我有種種的罪名,不但我緊張,朋友們也替我緊張,後來我找到機會在會上作了檢查,自以為卸掉了包袱。六月初到北京開會(亞非作家緊急會議),在機場接我的同誌小心囑咐我“不要出去找任何熟人”。我一方麵認為自己已經過關,感到輕鬆,另一方麵因為運動打擊麵廣,又感到恐怖。我在這種奇怪的心境之下忙了一個多月,我的確沒“出去找任何熟人”,無論是從文、健吾或者冰心。
但是會議結束,我回到機關參加學習,才知道自己仍在網裏,真是在劫難逃了。進了“牛棚”,仿佛落入深淵,別人都把我看作罪人,我自己也認為有罪,表現得十分恭順。絕沒有想到這個所謂“觸及靈魂”的“革命”會持續十年。在靈魂受到熬煎的漫漫長夜裏,我偶爾也想到幾個老朋友,希望從友情那裏得到一點安慰。可是關於他們,一點消息也沒有。我想到了從文,他的溫和的笑容明明在我眼前。我對他講過的那句話:“我不怕……我有信仰,”像鐵錘在我的頭上敲打。我哪裏有信仰?我隻有害怕。我還有臉去見他?這種想法在當時也是很古怪的,一會兒就過去了。過些日子它又在我腦子裏閃亮一下,然後又熄滅了。我一直沒有從文的消息,也不見人來外調他的事情。
六年過去了,我在奉賢縣文化係統五七幹校裏學習和勞動,在那裏勞動的有好幾個單位的幹部,許多人我都不認識。有一次我給揪回上海接受批判,批判後第二天一早到巨鹿路作協分會舊址學習,我剛剛在指定的屋子裏坐好,一位年輕姑娘走進來,問我是不是某人,她是從文家的親戚,從文很想知道我是否住在原處。她是音樂學院附中的學生,我在於校見過。從文一家平安,這是很好的消息,可是我隻答了一句:我仍住在原處,她就走了。回到幹校,過了一些日子,我又遇見她,她說從文把我的地址遺失了,要我寫一個交給她轉去。我不敢背著工宣隊“進行串連”,我怕得很。考慮了好幾天,我才把寫好的地址交給她。經過幾年的改造,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遵守的信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並不希望從文來信。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很快就寄了信來。我回家休假,蕭珊已經病倒,得到北京寄來的長信,她拿著五張信紙反複地看,含著眼淚地說:“還有人記得我們啊!”這對她是多大的安慰!
他的信是這樣開始的:“多年來家中搬動太大,把你們家的地址遺失了,問別人忌諱又多,所以直到今天得到熟人一信相告,才知道你們住處。大致家中變化還不太多。”
五頁信紙上寫了不少朋友的近況,最後說:“熟人統在念中。便中也希望告知你們生活種種,我們都十分想知道。”
他還是像在三十年代那樣關心我。可是我沒有寄去片紙隻字的回答。蕭珊患了不治之症,不到兩個月便離開人世。我還是審查對象,沒有通信自由,甚至不敢去信通知蕭珊病逝。
我為什麼如此缺乏勇氣,回想起來今天還感到慚愧。盡管我不敢表示自己並未忘記故友,從文卻一直惦記著我。他委托一位親戚來看望,了解我的情況。七四年他來上海,一個下午到我家探望,我女兒進醫院待產,兒子在安徽農村插隊落戶,家中冷冷清清,我們把藤椅搬到走廊上,沒有拘束,談得很暢快。我也忘了自己的“結論”已經下來:一個不戴帽子的反革命。
七
等到這個“結論”推翻,我失去的自由逐漸恢複,我又忙起來了。多次去北京開會,卻隻到過他的家兩次。頭一次他不在家,我見著兆和,急匆匆不曾坐下吃一杯茶。屋子裏連寫字桌也沒有,隻放得下一張小茶桌,夫妻二人輪流使用。第二次他已經搬家,可是房間還是很小,四壁圖書,兩三幅大幅近照,我們坐在當中,兩把椅子靠得很近,使我想起一九六五年那個晚上,可是壓在我們背上的包袱已經給甩掉了,代替它的是老和病。他行動不便,我比他好不了多少。我們不容易交談,隻好請兆和作翻譯,談了些彼此的近況。
我大約坐了不到一個小時吧,告別時我高高興興,沒有想到這是我們最後的一麵,我以後就不曾再去北京。當時我感到內疚,暗暗地責備自己為什麼不早來看望他。後來在上海聽說他搬了家,換了寬敞的住處,不用下樓,可以讓人攙扶著在屋子裏散步,也曾替他高興一陣子。
最近因為懷念老友,想記下一點什麼,找出了從文的幾封舊信,一九八〇年二月信中有一段話我一直不能忘記:“因住處隻一張桌子,目前為我趕校那兩份選集,上午她三點即起床,六點出門上街取牛奶,把桌子讓我工作。下午我睡,桌子再讓她使用到下午六點,她做飯,再讓我使用書桌。這樣下去,那能支持多久!”
這事實應當大書特書,讓人們知道中國一位大作家,一位高級知識分子就是在這種條件下工作。盡管他說“那能支持多久”,可是他在信中談起他的工作,勁頭還是很大。他是能夠支持下去的。近幾個月我常常想:這個問題要是能早解決,那有多好!可惜來得太遲了。不過有人說遲來總比不來好。
那麼他的訃告是不是也來遲了呢?人們究竟在等待什麼?我始終想不明白。難道是首長沒有表態,記者不知道報導應當用什麼規格?有人說:“可能是文學史上的地位沒有排定,找不到適當的頭銜和職稱吧。”又有人說:“現在需要搞活經濟,誰關心一個作家的生死存亡?你的筆就能把生產搞上去?!”
我無法回答。
又過了一個多月,我動筆更困難,思想更遲鈍,講話聲音更低,我感覺到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逐漸在老死。我和老友見麵的時候不遠了。……
倘使真的和從文見麵,我將對他講些什麼呢?
我還記得兆和說過:“火化前他像熟睡一般,非常平靜,看樣子他明白自己一生在大風大浪中已盡了應盡的責任,清清白白,無愧於心。”他的確是這樣。
我多麼羨慕他!可是我卻不能走得像他那樣平靜,那樣從容,因為我並未盡了自己的責任,還欠下一身債。我不可能不驚動任何人靜悄悄離開人世。那麼就讓我的心長久燃燒,一直到還清我的欠債。
有什麼辦法呢?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劇我是躲避不了的。
1988年9月30日。
“注釋1”本篇原收入一九八九年四月湖南文藝出版社版《長河不盡流》,係該書之“代序”。
“注釋2”短篇集:指《湖畔》,署叔文著。一九四一年六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