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報紙上看到你的死訊,我覺得心裏很空虛。我躺了幾個鍾頭,沒有講一句話。這時候我願意我能忘記一切,但十幾年前的往事偏偏來到我的眼前。是的,我的眼睛不肯休息,它們找回來那些我以為我早已忘卻的事情。我看見你穿著一件白襯衫,帶著一個本地小孩走到鼓浪嶼一家濱海的旅館裏來。在二樓那間寬敞的房間裏,暢談了一點多鍾以後,我們成了朋友,那是十四年前的事。那次並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麵,而我知道你的名字,卻更早六七年。在中學讀書的時候,你的《燈》、你的《狗》感動過我。“注釋2”那種熱烈的人道主義的氣息,那種對於社會的不義的控訴,震撼了我的年輕的心。我無法否認我當時受到的激勵。自然我不能說你給我指引過道路,不過我若說在那路上你曾經扶過我一把,那倒不是誇張的話。我們十三四年的友情就建立在這一點感激上麵。我始終沒有讓你知道我這小小的秘密。其實我何必要告訴你呢?在我們這些分多於聚的十三四年中間,我們也曾一同經曆過苦難的日子,分享過朋友暢談的歡樂。不論在泉州黎明高中的教務室裏,上海法租界華北公寓的小房間裏,或者上海信義邨的住家,或者桂林福隆街的寓樓,我沒有看見你有過十分暢快的笑容。生活的擔子重重地壓在你瘦削的肩上,它從沒有放鬆過你。這些年你一直在跟它掙紮,你始終不肯屈服,你要暢快地吐一口氣。可是你愈掙紮,愈透不過氣來,好像這就是對你的懲罰一樣。我知道,要是你肯屈服、肯讓步、肯妥協,你一定會過得舒適、安樂。你並不是不喜歡舒適和安樂的生活。然而你的性格不讓你有片刻的安寧。你的性格使你拖著一大家兒女在各處漂流。在某一點上,你有些像羅亭。這並不是說你能說不能行,我是說你不能適應環境,你不能為自己建立一個安定的窩;你不能為了個人的安樂,忍受任何不公平的待遇。你到處撞,到處碰壁,可是長期的困苦並不曾磨去你的銳氣。就是在患病以後,不管躺在床上,或是拄杖緩行,你還是昂著頭在撞,你還是因碰壁而惱怒。後來你的聲音啞了,結核菌蠶食著你的咽喉,肉體的痛苦跟隨死亡的逼近一天天在增加著,你還是不肯放下你的筆,你還是不斷地為你創辦的《文藝雜誌》焦心。到最後,你隻能用鈴子代替你的語言,你還是沒有失去對生命的熱望,你還是沒有失去求生的意誌。在先,沒有人稱你做一個戰士。事實上許多年來你一直在奮鬥,你想為你自己,也為別的一些人創造一個較好的環境,可是結果你終於痛苦地死在寂寞和貧窮裏,像一個死在戰地上的兵士,你沒有看見勝利的希望就閉了眼睛。即使有人說你沒有留下光輝的戰績(其實你一部分的作品不就是光輝的成就麼?),但誰能否認你是一個勇敢的戰士呢?
雖然我們之間有著十幾年的友情,可是我沒有資格論斷你。我這裏說的隻是一個朋友的意見。認識你的人都有著他對你的一種看法。不管他看重你的好處,或者注意你的缺點。你兩樣都有,因為你是一個人。而且我們誰又沒有更多的缺點呢?況且作為一個十幾年的朋友,我在你的苦難中給過你夠多的助力麼?我分嚐過你些許的痛苦麼?我做過什麼減輕你苦難的努力麼?那麼我還有什麼資格在這裏絮絮地談到你,誇張地敘說我們的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