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幼年“注釋1”(3 / 3)

事情在今天也許不會是這麼簡單,這個時候人對人也許不會這麼輕易地相信,然而在當時一切都是非常自然。這個小小的客廳簡直成了我的天堂。在那裏的兩小時的談話照徹了我的靈魂。我好像一隻被風暴打破的船找到了停泊的港口。我的心情昂揚,我帶著幸福的微笑回到家裏。就在這天的夜裏,我懷著佛教徒朝山進香時的虔誠,給“適社”的負責人寫了信。

我的生活方式漸漸地改變了,我和那幾個青年結了親密的友誼。我做了那個半月刊的同人,後來也做了編輯。此外我們還組織了一個團體:均社。我自稱為“安那其主義者”,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團體成立以後就來了工作。辦刊物、通訊、散傳單、印書,都是我們所能夠做的事情。我們有時候也開秘密會議,時間是夜裏,地點總是在僻靜的街道,參加會議的人並不多,但大家都是懷著嚴肅而緊張的心情赴會的。每次我一個人或者和一個朋友故意東彎西拐,在黑暗中走了許多路,聽厭了單調的狗叫和樹葉飄動聲,以後走到作為會議地點的朋友的家,看見那些緊張的親切的麵孔,我們相對微微地一笑,那時候我的心真要從口腔裏跳了出來。我感動得幾乎不覺到自己的存在了。友情和信仰在這個陰暗的房間裏開放了花朵。

但這樣的會議是不常舉行的,一個月也不過召集兩三次,會議之後是工作。我們先後辦了幾種刊物,印了幾本小冊子。我們抄寫了許多地址,親手把刊物或小冊子一一地包卷起來,然後幾個人捧著它們到郵局去寄發。五一節來到的時候,我們印了一種傳單,派定幾個人到各處去散發。那一天天氣很好,我挾了一大卷傳單,在離我們公館很遠的一帶街巷裏走來走去,直到把它們散發光了,又在街上閑步一回,知道自己沒有被人跟著,才放心地到約定集合的地方去。每個人愉快地敘述各自的經驗。這一天我們就像在過節。又有一次我們為了一件事情印了傳單攻擊當時統治省城的某軍閥。這傳單應該貼在幾條大街的牆壁上。我分得一大卷傳單回到家裏。晚上我悄悄地叫一個小聽差跟我一起到十字街口去。他拿著一碗糨糊。我挾了一卷傳單,我們看見牆上有空白的地方就把傳單貼上去。沒有人幹涉我們。有幾次我們貼完傳單走開了,回頭看時,一兩個黑影子站在那裏讀我們剛才貼上去的東西。我相信在夜裏他們要一字一字地讀完它,並不是容易的事情。

《半月》是一種公開的刊物,社員比較多而複雜。但主持的仍是我們幾個人。白天我們中間有的人要上學,有的人要做事,夜晚我們才有空聚在一起。每天晚上我總要走過幾條黑暗的街巷到“半月社”去,那是在一個商場的樓上。我們四五個人到了那裏就忙著卸下鋪板,打掃房間,回答一些讀者的信件,辦理種種的雜事,等候那些來借閱書報的人,因為我們預備了一批新書報免費借給讀者。我們期待著忙碌的生活,寧願忙得透不過氣來。共同的犧牲的渴望把我們大家如此堅牢地係在一起。那時候我們隻等著一個機會來交出我們個人的一切,而且相信在這樣的犧牲之後,理想的新世界就會跟著明天的太陽一同升起來。這樣的幻夢固然帶著孩子氣,但這是多麼美麗的幻夢啊!

我就是這樣地開始了我的社會生活的。從那時起,我就把我的幼年深深地埋葬了。……

窗外刮起大風,關著的窗門突然大開了。雨點跟著飄了進來。我麵前的信箋上也濺了水。寫好的信箋被風吹起,散落在四處。我不能夠繼續寫下去了,雖然我還有許多話沒有向你吐露。我想,我不久還有機會給你寫信,敘述那些未說到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上麵的話能不能夠幫助你更了解我。但是我應該感謝你,因為你的信給我喚起了這許多可寶貴的回憶。那麼就讓這風把我的祝福帶給你罷。現在我也該躺一會兒了。

1936年8月深夜。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九月五日《中流》第一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