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家裏大哥是第一個寫小說的人。他的小說是以“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舊句開始的。奉表哥的小說是以“杏花深處,一角紅樓,”的句子開始的。接著就是“鬥室中有一女郎在焉。女郎者何,×其姓,××其名。”諸如此類的公式文章。把“女郎”兩個字改作“少年”就成了另一篇小說。小說的結局離不掉情死,後麵還有一封情人的絕命書。
我對於《十日》雜誌上千篇一律的才子佳人的哀情小說感不到興趣。而且我親眼看見他們寫小說時分明攤開了好幾本書在抄襲。這些書有尺牘,有文選,有筆記,有上海新出的流行小說和雜誌。小說裏每段描寫景物的四六句子,照例是從尺牘或者文選上麵抄來的。他們寫小說並不費力。不過對於那三個創辦雜誌的人的抄錄、裝訂、繪圖的種種苦心我卻非常佩服。
《十日》雜誌出版了三個月,我隻花了九個銅元的訂費,就得到厚厚的九本書。
民國六年春天成都發生了第一次巷戰。在這七天川軍同滇軍的巷戰中,我看見了不少可怕的流血的景象。
在這時候二叔的兩個兒子,二哥和五弟突然患白喉症死了。我在幾天的功夫就失掉了兩個同伴。
他們本來可以不死,但是因為街上斷絕了行人,請不到醫生來治病,隻得讓他們躺在家裏,看著病一天天地加重。等到後來兩個轎夫背著他們跨過戰壕,冒著槍林彈雨趕到醫院時,他們已是奄奄一息了。
戰事剛剛停止,我和三哥也患了喉症。我們的病還沒有好,父親就病死了。
父親很喜歡我。他平時常常帶著我一個人到外麵去玩。在他的病中他聽說我的病好多了,想看我,便叫人來陪我到他的房裏去。
我走到床前,跪在踏腳凳上,望著他的憔悴的臉,叫了一聲“爹”。
“你好了?”他伸出手撫摩我的頭。“你要乖乖的。不要老是拚命叫‘羅嫂!羅嫂!’你要常常來看我啊!”羅嫂是在我們病中照料我們的那個老媽子。
父親微微笑了。
“好,你回去休息罷。”過了半晌父親這樣吩咐了一句。
第三天父親就去世了。他第一次昏過去的時候,我們圍在床前哭喚他。他居然醒了轉來。我們以為他不會死了。
但是不到一刻鍾光景,他又開始在床上抽氣了。我們看著他一秒鍾一秒鍾地死下去。
於是我的環境馬上改變了。好像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劇變。
滿屋子都是哭聲。
晚上我和三哥坐在房間裏,望著黯淡的清油燈光落淚。大哥忽然走進來,在床沿上坐下去,哭著說:“三弟,四弟,我們……如今……沒有……父親……了……”
我們弟兄三個痛哭起來。
自從父親接了繼母進來以後,我們就搬到左邊廂房裏住。後來祖父吩咐把我們緊隔壁的那間停過母親靈柩的簽押房裝修好,做了大哥結婚時的新房。大哥和嫂嫂就住在我們的隔壁。
這時候嫂嫂在隔壁聽見了我們的哭聲,便走過來勸慰大哥。他們夫婦埋著頭慢慢地出去了。
父親埋葬了以後,我心裏更空虛了。我常常躑躅在街頭,我總覺得父親在我的前麵,仿佛我還是依依地跟著父親走路,因為父親平時不大喜歡坐轎,常常帶了我在街上慢步閑走。
但是一走到行人擁擠的街心,跟來往的人爭路時,我才明白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從此我就失掉了人一生隻能夠有一個的父親了。
父親死後不久,成都又發生了更激烈的巷戰。結果黔軍被川軍趕走了,全城的房屋燒毀了很多。不用說我們受了驚,可是並沒有大的損失。
我們自然有飯吃,隻是缺少蔬菜和油葷。
在馬房裏轎夫們喝著燒酒嚼著幹鍋魁(大餅)來充塞肚裏的饑餓,他們買不到米做飯。
槍炮聲,火光,流血,殺人,以及種種殘酷的景象。而且我們偶爾也挨近了死的邊緣。……
巷戰不久就停止了。然而軍閥割據的局麵卻一直繼續下去,到現在還沒有打破。
三哥已經進了中學,但是父親一死,我進中學的希望便斷絕了,祖父從來不讚成送子弟進學校讀書,現在又沒有人出來替我講話。
我便開始跟著香表哥念英文。每天晚上他到我們家裏來教我,並不要報酬。這樣繼續了三年。他還幫助我學到一點其它的知識。祖父死後我和三哥進了外國語專門學校,我就沒有時間跟著香表哥念書。他後來結了婚,離開了成都,到樂山教書去了。
香表哥(他的本名是濮季雲)是一個真摯而又聰明的青年。當時像他那樣有學識的年輕人,在我們親戚中間已經是很難得的了。然而家庭束縛了他,使他至今還在生活的負擔下麵不斷地發出絕望的呻吟,白白地浪費了他的有為的青春。
但是提起他,我卻不能不充滿了感激。我的智力的最初發展是得到兩個人的幫助的,其中的一個就是他。還有一個是大哥,大哥買了不少的新書報,使我能夠貪婪地讀完了它們。而且我和三哥一塊兒離開成都到上海,以及後來我一個人到法國去念書,都少不了他的幫助。雖然為著去法國的事情我跟他起過爭執,但是他終於順從了我的意思。
在我的心裏永遠藏著對於這兩個人的感激。我本來是一個愚蠢的、孤僻的孩子。要是沒有他們的幫助,也許我至今還是一個愚蠢的、孤僻的人罷。
父親的死使我懂得了更多的事情。我的眼睛好像突然睜開了,我更看清楚了我們這個富裕大家庭的麵目。
這個富裕的大家庭變成了一個專製的大王國。在和平的、友愛的表麵下我看見了仇恨的傾軋和鬥爭;同時在我的渴望自由發展的青年的精神上,“壓迫”像沉重的石塊重重地壓著。
我的身子給綁得太緊了,不能夠動彈。我也不能夠甩掉肩上的重壓。我把全部的時間用來讀書。書本卻蠶食了我的健康。
我一天一天地瘦下去。父親死後的一年中間我每隔十幾天就要病倒一次,而且整個冬天一直在吞丸藥。
第二年秋天我進了青年會的英文補習學校。祖父知道了這件事情,也不幹涉,因為他聽說學會英文可以考進郵局工作,他又知道郵局的薪水相當高,薪水是現金,而且逐年增加,位置又穩固,不會因政變或其它的人事變動而失業。我的一位舅父當時是郵局的一個高級職員,親友們都羨慕他的這個“好位置”。
我在青年會上了一個月的課就生了三次病。祖父知道了便要我在家裏靜養。不過他同意請香表哥到我們家裏來正式教我念英文,還吩咐按月送束脩給香表哥。其實所謂束惰的數目也很小,不是一元,便是兩元。
自從父親死後,祖父對我的態度也漸漸地改變。他開始關心我、而且很愛我。後來他聽見人說牛奶很“養人”,便出錢給我訂了一份牛奶。他還時常把我叫到他的房裏去,對我親切地談一些做人處世的話。甚至在他臨死前發狂的一個月中間他也常常叫人把我找去。我站在他的床前,望著他。他的又黑又瘦的老臉上露出微笑,眼裏卻淌了淚水。
以前在我們祖孫兩個中間並沒有感情。我不曾愛過祖父,我隻是害怕他;而且有時候我還把他當作專製、壓迫的代表,我的確憎恨過他。
但是在他最後的半年裏不知道怎樣,他的態度完全改變了,我對他也開始發生了感情。
然而時間是這麼短!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舊曆),我就失掉了他。
新年中別的家庭裏充滿了喜悅,爆竹聲挨門挨戶地響起來。然而在眾人的歡樂中,我們一家人卻匍匐在靈前哀哀地哭著死去的祖父。
這悲哀一半是虛假的,因為在祖父死後一個多星期的光景,叔父們就在他的房間裏開會處分了他的東西,而且後來他們還在他的靈前發生過爭吵。
可惜祖父沒有知覺了,不然他對於所謂“五世同堂”的好夢也會感到幻滅罷。我想他的病中的發狂決不是沒有原因的。
祖父是一個能幹的人。他在曾祖死後,做了多年的官,後來“告歸林下”。他買了不少的田產,修了漂亮的公館,收藏了好些古玩字畫。他結過兩次婚,討了兩個姨太太,生了五兒一女,還見到了重孫(大哥的兒子)。結果他把兒子們造成了彼此不相容的仇敵,在家庭裏種下了長期爭鬥的根源,他自己依舊免不掉發狂地死在孤獨裏。並沒有人真正愛他,也沒有人真正了解他。
祖父一死,家庭就變得更黑暗了。新的專製壓迫的代表起來代替了祖父,繼續拿舊禮教把“表麵是弟兄,暗中是仇敵”的幾房人團結在一起,企圖在二十世紀中維持封建時代的生活方式。結果產生了更多的爭鬥和傾軋,造成了更多的悲劇,而裂痕依舊是一天一天地增加,一直到最後完全崩潰的一天。
祖父像一個舊家庭製度的最後的衛道者那樣地消失了。對於他的死我並沒有遺憾。雖然我在哀悼失掉了一個愛我的人,但是同時我也慶幸我獲得了自由。從這天起在我們家裏再沒有一個人可以支配我的行動了。
祖父死後不到半年,在一九二〇年暑假我和三哥就考進了外國語專門學校,從補習班讀到預科、本科,在那裏接連念了兩年半的書。在學校裏因為我沒法交出中學畢業文憑,後來改成了旁聽生,被剝奪了獲得畢業文憑的權利。這件事情竟然幫助我打動了繼母和大哥的心,使他們同意我拋棄了學業同三哥一路到上海去。
民國十二年(一九二三年)春天在槍林彈雨中保全了性命以後,我和三哥兩個就離開了成都的家。大哥把我們送到木船上,他流著眼淚離開了我們。那時候我的悲哀是很大的。但是一想到近幾年來我的家庭生活,我對於舊家庭並沒有留戀。我離開舊家庭不過像甩掉一個可怕的陰影。但是還有幾個我所愛的人在那裏呻吟憔悴地等待宰割,我因此不能不感到痛苦。在過去的十幾年中間我已經用眼淚埋葬了不少的屍體,那些都是不必要的犧牲者,完全是被陳舊的禮教和兩三個人一時的任性殺死的。
一個理想在前麵向我招手,我的眼前是一片光明。我懷著大的勇氣離開了我住過十七年的成都。
那時候我已經受了新文化運動的洗禮,而且參加了社會運動,創辦了新的刊物,並且在刊物上寫了下麵的兩個短句作為我的生活的目標了:奮鬥就是生活,
人生隻有前進。
“注釋1”本篇最初收入一九三四年第一出版社版《巴金自傳》,未在報刊發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