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是一九五二年三月在中國人民誌願軍政治部一個半山的坑道裏寫成的。我們一個創作組一共十七個男女同誌,剛到“誌政”的時候,分住在朝鮮老百姓的家裏,睡到半夜,我們住處的附近忽然落了一個炸彈。所以第二天下午“誌政”的甘主任就叫人把我們的行李全搬到半山上的坑道裏去了。洞子很長,有電燈,裏麵還放了小床、小桌,倒有點像火車的車廂。山路相當陡,下雪天爬上山實在不容易。搬到坑道的那天晚上,我去參加了“誌政”的歡迎晚會。我在二十日的日記裏寫著:“十一點半坐宣傳部卓部長的小吉普車回宿舍,他陪我在黑暗中上山。通訊員下山來接我。我幾乎跌下去,幸而他把我拉住,扶我上去。”一連三夜都是這樣。所以我的文章裏麵有一句“好容易走到宿舍的洞口”。的確是好不容易啊!
二十二日我們見了彭總(大家都是這樣地稱呼彭德懷司令員)以後,第二天下午我們創作組的全體同誌開會討論了彭總的談話。在會上大家還講了自己的印象和感想。同誌們鼓勵我寫一篇“會見記”,我答應了下來。我二十五日的日記裏有這樣的話:“黃昏前上山回洞。八時後開始寫同誌們要我寫的《彭總會見記》,到十一點半寫完初稿。”第二天(二十六日)我又有機會參加誌願軍司令部歡迎細菌戰調查團的大會,聽了彭總一個半鍾點的講話,晚上才回到洞子裏。這天的日記中又寫著:“根據今天再聽彭總講話的心得重寫‘會見記’,十一點寫完。”二十七日我把文章交給同誌們看過,他們提了一些意見。我又參考他們的意見增加了幾句話,便把文章交給新華社了。二十八日彭總看到我的原稿,寫了一封短信給我。他這樣說:“像長者對子弟講話”一句可否改為“像和睦家庭中親人談話似的”?我很希望這樣改一下,不知允許否?其次,我是一個很渺小的人,把我寫的太大了一些,使我有些害怕!
彭總這個修改的意見提的很對,他更恰當地說出了當時的場麵和我們大家的心情。我看見彭總以前,聽說他是一個嚴肅的人,所以剛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是一位長者。後來他坐在我們對麵慢慢地談下去,我們的確有一種跟親人談話的感覺。這封信跟他本人一樣,謙虛、誠懇、親切。他把自己看得“很渺小”,這是因為他對自己的要求太嚴格,太苛刻。一個人的確應當對自己嚴,對自己要求苛。單是這一點,彭總就值得我們好好地學習了。
彭總的信使我十分感動。我曾經這樣地問過自己:我是不是編造了什麼來恭維彭總呢?我的回答是:沒有。我寫這篇短文並不覺得自己在做文章,我不過老老實實而且簡簡單單地敘述我們會見彭總的情形。就好像那天回到洞裏遇見一位朋友,跟他擺了一段“龍門陣”一樣。連最後“冒雪上山,埋頭看山下”一段也是當時的情景。全篇文章從頭到尾,不論事實、談話、感情都是真的。但是真實比我的文章更生動、更豐富、更激動人心。我們筆太無力了。那一天(二十二日)我的日記寫得很清楚:我們坐卡車到山下大洞內,在三反辦公室等了一刻鍾,彭總進來,親切慈祥有如長者對子弟。第一句話就是“你們都武裝起來了!”接著又說:“你們裏頭有好幾個花木蘭。”又問:“你們過鴨綠江有什麼感想?”我們說:“我們不是跨過鴨綠江,是坐車過來的。”他帶笑糾正道:“不,還是跨過的。”彭總談話深入淺出,深刻、全麵。談話中甘泗淇主任和宋時輪副司令員也進來了。彭總講了三小時。接著宋、甘兩位也講了話。宋副司令員最後講到了“歡迎”。彭總接著說:“我雖然沒有說歡迎,可是我心裏頭是歡迎的。”會後彭總留我們吃飯。我和彭總談了幾句話,又和甘主任談了一陣。三點吃飯,共三桌,有火鍋。飯後在洞口休息。洞外大雪,寒風撲麵。洞中相當溫暖。回到洞內,五點半起放映了《海鷹號遇難記》和《團結起來到明天》兩部影片。晚會結束後,坐卓部長車回到宿舍的山下。雪尚未止,滿山滿地一片白色。我和另一位同誌在山下大聲叫通訊員拿電筒下來接我們。山上積雪甚厚,膠底鞋很滑,全靠通訊員分段拉我們上山。回洞休息片刻,看表不過九點五十分。……
從這段日記也可以看出來我的文章寫的很簡單。它隻是平鋪直敘、樸實無華地講會見的事情,從我們坐在辦公室等候彭總講起,一直講到我們回宿舍為止。彭總給我們講了三個鍾頭的話,我沒法把它們全記錄在文章裏麵,我隻能引用了幾段重要的。那幾段他後來在歡迎會上的講話中又重說了一遍。我聽得更注意,自然我也記得更清楚。第二天聽他講話,印象更深。所以我回到宿舍就把頭天寫好的初稿拿出來修改和補充。我沒有寫吃飯的情形,飯桌上沒有酒,大家吃得很快,談話也不多。我把晚會省略了,晚會並無其他的節目,我隻有在電影放完後離開會場時,才再見到彭總,跟他握手告別。在我的原稿上最後一段的開頭並不是“晚上”兩個字,卻是“晚會結束後”一句話,在前一段的末尾還有表示省略的虛點。我想就這樣簡單地告訴讀者,我們還參加了晚會。我的文章最初在《誌願軍》報上發表,後來才由新華社用電訊發到國內。可能是新華社在發電訊稿的時候作了一些必要的刪節:虛點取消,“晚會結束後”也改為“晚上”,“花木蘭”,“跨過鴨綠江”,連彭總戒煙的小故事也都刪去了。在第九段上,“我忘記了時間的早晚”下麵,還刪去了“我忘記了洞外的雪,忘記了洞內的陰暗的甬道,忘記了汽車上的顛簸,忘記了回去時的滑腳的山路。我甚至忘記了我們在國內聽到的誌願軍過去作戰的艱苦”這些句子。這些都是我剛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想到的,後來我的確把這一切全忘記了。但是新華社的刪改也很有道理,至少文章顯得“精煉”些。
我拉拉雜雜地講了這許多,也到了結束的時候了。我不想有係統地仔細分析我的全部散文。我沒有理由讓它們耗費讀者的寶貴時間。在這裏我不過講了我的一些缺點和我所走過的彎路。倘使它們能給今天的年輕讀者一點點鼓舞和啟發,我就十分滿足了。我願意看到數不盡的年輕作者用他們有力的筆寫出反映今天偉大的現實的散文,我願意讀到數不盡的健康的、充滿朝氣的、不斷地鼓舞讀者前進的文章!
1958年4月。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五八年五月《萌芽》第九期。
“注釋2”我後來還寫過不少這一類的旅行記。這種平鋪直敘、毫無修飾的文章並非足以傳世的佳作,但是它們保存了某個時間、某些地方或者某些人中間的一點點真實生活~倘使有人拿它們當“資料”看,也許不會上大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