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我的短篇小說“注釋1”(3 / 3)

這一篇開了端,所以我接連地寫了好些短篇小說。然而這種寫法其實是“不足為訓”的。但我早期的十幾篇小說都是這樣寫成的。我事先並沒有想好結構,就動筆寫小說,讓人物自己在那個環境裏生活,通過編造的故事,傾吐我的感情。所以我的好些短篇小說都隻講了故事,沒有寫出人物。《洛伯爾先生》就是這樣。我在那個小城住過一年,就住在小說裏提到的中學校裏麵。學校後麵有橋,有小河,有麥田。音樂家就是學校的音樂教員。賣花店裏的確有一個可愛的少女。我和另一個中國同學在節日裏總要到那裏去買花送給中學校校長的夫人。校長有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名字就叫“瑪麗一波爾”。我把這些全寫在小說裏麵了。又如《不幸的人》寫了貧富戀愛的悲劇,這是極其平常的故事和寫舊了的題材。我偶然在一張外國報上讀到關於一九二七年八月在波士頓監獄裏受電刑的樊塞蒂的文章,說他從意大利去美國之前有過這樣不幸的遭遇。這不過是傳聞,也可能是寫稿的人故意捏造,樊塞蒂在他的自傳裏也沒有談到這樣的事情。我後來為樊塞蒂一共寫過兩個短篇:《我的眼淚》和《電椅》。但是我卻利用這個捏造的故事寫了一個意大利流浪人的悲劇。我的確在法國馬賽海濱街的小小廣場上見過一個拉小提琴的音樂家,不過我並沒有把他請到美景旅館“注釋3”來,雖然我曾經在美景旅館五層樓上住過十二天,也曾經在那裏見過日落的壯觀,像我在小說中所描寫的那樣。我把那個捏造的戀愛故事跟我在馬賽的見聞拚在一起,寫成了那篇《不幸的人》。一九二八年十月底我在馬賽等船回國,一共住了十二天,每天到一家新近關了門的中國飯店去吃三頓飯。這家飯店在貧民區,老板還兼做別的生意,所以我有機會見到一些古怪的小事情。我那篇《馬賽的夜》(一九三二)就是根據那十二天的見聞寫的。再如《亡命》,這篇小說寫出了政治亡命者的痛苦。在當時的巴黎我見過從波蘭、意大利、西班牙等國亡命來的革命者,也聽到別人講過他們的故事,還常常在報上讀到他們的文章。意大利的革命者特別懷念充滿陽光的意大利。我雖然跟他們不熟,但是我也能了解他們的思想感情。我去法國以前在中國就常有機會見到從日本或朝鮮亡命到中國來的革命者,也了解一點他們的生活。再說我們中國窮學生在巴黎的生活也跟亡命者的生活有點相似,國內反動勢力占上風,一片烏煙瘴氣。法國警察可以隨便檢查我們的居留證,法國的警察廳可以隨時驅逐我們出境。我一個朋友就是被驅逐回國的。唯一不同的是我們還可以回國,那些意大利人、那些西班牙人卻沒法回到他們的陽光明媚的國土。我的腦子裏常常有那種人的影子,所以我在小說裏也寫出了一個影子。

我沒法在這篇短文裏談到我所有的短篇小說,在這裏把它們一一地詳加分析。其實我這樣做對讀者也不會有好處。我在前麵舉的幾個例子就可以說明一切。我講了我所走過的彎路,我講了我的一些缺點。我說明我為什麼會寫出那樣的東西。我手邊放著好幾十封讀者的來信,我把那些要我告訴創作經驗的信放在一起。我沒有回答那些熱心的讀者,因為我回答不出來。我不相信我的失敗的經驗會使青年朋友得到寫作的竅門。倘使他們真有學習寫作的決心和毅力,請他們投身到鬥爭的生活裏麵去學。要是他們在“生活”以外還想找一個老師,那麼請他們多讀作品,讀反映今天新生活的作品;倘使還有多的時間,不妨再讀些過去優秀作家的作品。任何作家都可以從好的作品那裏得到啟發。

我在這篇短文裏不斷地提到“啟發”。可能還有人不了解我的意思,希望我講得更具體些。那麼讓我在這裏講一個小故事來說明我所說的“啟發”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一八七三年一個春天的夜晚,列夫,托爾斯泰走進他大兒子謝爾蓋的屋子裏。謝爾蓋正在讀普希金的《別爾金小說集》給他的老姑母聽。托爾斯泰拿起這本書,隨便翻了一下,他翻到後麵某一章的第一句:“在節日的前夕客人們開始到了,”他大聲說:“真好。就應當這樣開頭。別的人開頭一定要描寫客人如何,屋子如何,可是他馬上就跳到動作上麵去。”托爾斯泰立刻走進書房,坐下來寫了《安娜卡列尼娜》的頭一句:“奧布浪斯基家裏一切都亂了。”(我們讀到的《安娜卡列尼娜》卻是以另外的一句開頭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這是作者後來加上去的。)托爾斯泰在前一年就想到了這部小說的內容。一位叫做“安娜”的太太,因為跟她同居的男人愛上了他們的保姆,就躺在鐵軌上自殺了。托爾斯泰當時了解了詳細情形,也看到了驗屍的情況。他想好了小說的情節,卻不知道應當怎樣開頭。寫過了《戰爭與和平》的大作家要寫第二部長篇小說,居然會不知道怎樣開頭!人們常常談到托爾斯泰的這個小故事。一九五五年逝世的德國大作家托馬斯曼有一次也提到“這個極動人的小故事”,他這樣地解釋道:“他不停地在屋子裏徘徊,找尋向導,不知道應當怎樣開頭。普希金教會了他,傳統教會了他。……”

這個故事把“啟發”的意義解釋得非常清楚。托爾斯泰受到了普希金的“啟發”,才寫出《安娜卡列尼娜》的開頭。要是他那個晚上沒有翻到普希金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的寫作很可能推遲一些時候,而且他也很可能用另外的句子開始他這部不朽的作品。托爾斯泰不是在抄襲,也不是在摹仿,他是在進行創作,但是他也需要“啟發”。二十幾年前我聽見人講起,有一個中國青年作家喜歡向人宣傳,他不讀任何作品免得受別人的影響。這個人很可能始終沒有受到別人的影響,但是他至今沒有寫出一本好書。連托爾斯泰也要“找尋向導”,何況我們!虛心對從事創作的人總有好處。人的腦子又不是萬能的機器,怎麼離得開啟發?

我剛才引用了托馬斯曼的話:“普希金教會了他,傳統教會了他。”說到“傳統”,我想起了我們的短篇小說。我們也有同樣的優秀的傳統:樸素、簡單、親切、生動、明白、幹淨、不拖遝、不羅嗦。可惜我沒有學到這些。我過去讀“話本”和“三言二拍”之類的短篇不多,筆記小說我倒讀過一些,但總覺得跟自己的感情離得太遠。我從小時候起就喜歡看戲。我喜歡的倒是一些地方戲的折子戲。我覺得它們都是很好的短篇小說。隨便舉一個例子,川戲的《周仁耍路》就跟我寫的那些短篇相似,卻比我寫得好。一個人的短短的自述把故事交代得很清楚,寫內心的鬥爭和思想的反複變化相當深刻,突出了人物的性格,有感情,能打動人心,頗像西洋的優秀的短篇作品,其實完全是中國人的東西。可見我們的傳統深厚。我們擁有取之不盡的寶山,隻等我們虛心地去開發。每一下鋤頭或電鎬都可以給我們帶來豐富的收獲。

至於其他,我沒有在這裏饒舌的必要了。

1958年5-6月。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五八年六月《人民文學》六月號。

“注釋2”一九三五年五月《新生》周刊第一卷第卜五期上發表了一篇雜文《閑話皇帝》,文中提到日本天皇裕仁的名字,日本外交當局便以侮辱友邦元首為由,向國民黨政府提出抗議。國民黨政府馬上查封該刊,並判處該刊主編杜重遠一年兩個月的徒刑。

“注釋3”小說裏改為“美觀旅館”,我當時住的是“美景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