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注釋1”(3 / 3)

敏,我是告訴你:我已經學會忍耐了,我已經學會忍耐了!忍耐了!忍耐了!

“今天聽說外麵情形很不好,住在這一帶的人都往別處搬,你還跑到此地來?你膽子真大!”又是玲子的聲音。

“有你在此地,我怎麼放得下心!外麵情形真的不好,不一定全是謠言。你應該早早打定主意,”小學教員焦慮地說。

這是在傍晚,兩個東家都出去了。玲子一個人在家裏。這天從早晨起就看不見太陽。天空帶著愁眉苦臉的樣子。憂鬱的、暗灰色的雲愈積愈多,像要落雨,但始終不見落下一滴淚水。空氣沉重,也沒有一點風。在我這邊隔壁人家連床也搬走了。娘姨送晚飯時來告訴我,鄰近幾家的主人昨晚都在旅館裏睡覺。我還不大了解她的方言,但是我懂得大意。

“女東家要回那邊去了。爹一定要我跟她去。你說我還打什麼主意?”玲子的苦惱的聲音不高,但是我已經聽清楚了。我掉頭去看下麵的巷子。玲子站在牽牛藤旁邊。男人挨著窗台。

“你跟她去?你為什麼要跟她去?你又不是把身子賣給他們的!”男人氣憤地說,但是聲音也不高。話剛完,他咳了兩聲嗽。

玲子關心地望了他半晌,才膽怯地說:“我爹跟他們商量好的。東家說此地不能住下去了,中國人壞得很,萬一打起仗來會亂殺人。女東家怕得很,她不肯在此地住下去。她就要回到他們那邊去。我爹也說一定要打仗。中國人打不贏,自然就會亂來。……”

“難道你爹就不是中國人?玲子,你是明白的,你一定不會相信他這種話,……”男人似乎咬牙切齒地說。這時候一種火似的情感猛然從我的心底冒上來。我的注意滑開了。我聽漏了幾個重要的字,我隻得用黑點代替他們。等到我再用心去聽他們談話時,送進我耳裏來的就隻是一陣被壓抑住的幹咳。

“你剛剛好一點,又生氣了,咳起來也怪難受的,”她的聲音裏交織著好幾種情感,連我的心也被打動了。

“玲子,你得馬上打定主意跟我走。你跟你女東家到那邊去,不會有好處,你跟著你爹那種人過日子,不會有好處,不過白白害了你自己,”男人半勸告半央求地說。他把身子從窗台移開,挨近她,差不多就在她的耳邊說話。

“你--你怎麼辦?”玲子埋著頭不回答,卻關切地問。

“我?我也是一個中國人。我怎麼辦?你問你東家,你問你爹,他們知道的!”男人忽然提高聲音答道。

“你小聲點;會給人聽見的。我怕,我怕得很。你說真的會打仗嗎?”玲子略略抓住男人的膀子,驚惶地低聲問。

“你還是問你爹,問你東家罷。他們比我更知道,”男人生氣似地答道,然後又換了語調問:“你女東家幾時動身?”

“我不曉得。多半還要等幾天。他們做事總是鬼鬼祟祟的。我真不要到那邊去!可是我又怕我爹。”

“你怕他做什麼?有我在。你打定主意明天就逃到我那裏去,你跟我走!”男人的後麵兩句話是用很輕的聲音說出來的。我沒有把字眼聽準。但是我猜到了那個意思。

“我怕我爹他會害……”玲子遲疑了一下,就用了同嗚咽相似的聲音說。但是剛說到“害”字,她忽然變了臉色,好像看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一把推開男人,慌張地急急說:“東家回來了,你快走。下回來罷。”

男人吃驚地回頭一看,連忙說了一句:“我明晚再來,”就轉身往外麵走去,這時玲子已經跑上了石階。

女東家捧了許多紙包坐著人力車回來了。玲子推開門,又把紙包接過來,等著主人下車,然後跟著往房裏去了。

樓下房裏有了燈光。然後樓上房裏也有了燈光。露台前的玻璃門依舊緊緊閉著。沒有人來拉起花布窗帷。

風在我的窗前吹過了。一些細小的聲音開始打破了沉悶的空氣。聲音漸漸地大起來。雨畢竟落下來了。

我關了窗戶。我不去聽外麵的聲音,也不看花布窗帷。我看書,我寫信,我把我的心從窗下那條巷子裏收回來。我做我自己的事情。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對麵房間裏似乎整夜都有燈光。半夜我從睡夢中醒來時,還聽見搬東西聲,說話聲,女人的低聲哭泣,和男人的責罵。但是我太瞌睡了。

早晨,我醒得很遲。陽光燦爛地照在露台上。牽牛藤的綠葉在微風裏顫動。我在床上聽見牆外巷子裏汽車的聲音。等我走到窗前去看時,玲子剛剛俯下頭進汽車去。她的臉在我的眼前一晃。這匆匆的一瞥使我看清楚了少女臉上的表情。天真的微笑失去了。除了一對紅腫的眼睛外,就隻有憔悴的暗黃色。

汽車很快地開走了。留下來的是孤寂的巷子。我把兩隻膀子壓在窗台上,癡癡地望著下麵。那裏並沒有什麼可看的景象。但是三個混血種的男女哼著流行的英文歌曲走過了。

藍的天空,土紅色的屋頂,淺黃色的牆壁,圍著鐵欄杆的露台,紅色的門,這些跟平時並沒有兩樣,而且朝陽還給它們添了些光彩。一張麵孔在陽光裏現出來,又一張麵孔在陽光裏現出來。仿佛有兩個人站在窗前牽牛藤旁邊低聲講話。……我的眼睛花了。

“我明晚再來。”

這句話並不是對我說的,但是它卻清清楚楚地在我的耳邊響來響去。

火一般的情感忽然在我的心上升起來,好像是陽光在我的心上點了一把火似的。

敏,我又來跟你談話了。我又告訴了你許多事情。現在我似乎應該擱筆了。我為什麼拿這些事情來打擾你呢?而且我翻看我寫好的二十張信箋,連我自己的心也被那些話攪亂了。我讀到“忍耐”,“忍耐”,“忍耐”這些重複的字,我看到那幾個驚歎符號,我對我自己也

噓,一個影子在我的眼前掠過。這兩個多月來的孤寂的生活倒把我的眼睛和耳朵訓練得很銳敏了。我不用掉頭就知道那個小學教員來了。

敏,這一次你猜我怎麼辦?我還是像平日那樣連忙把頭掉過去看紅色的門和牽牛藤麼?我在前麵不是明白地說過我能夠忍耐,而且我能夠冷靜地旁觀著別人的悲歡麼?

但是這一次我卻不能夠忍耐了。我聽見喚“玲子”的聲音,我突然失掉了控製自己的力量,一下子就把頭俯在寫字台上,我不願意再看見什麼。

然而我的耳朵是能夠聽見的。他喚了幾聲“玲子”,敲了幾次玻璃窗,接著就在水門汀地上走來走去。他幹咳了幾聲,後來又去敲門。

一個人的皮鞋聲自遠而近。於是一個男人不客氣地大聲說:“沒人。通統走了。”

“我找玲子,”小學教員訥訥地說。

“給你說通統走了!今朝弗會回來!”看弄堂的巡捕粗暴地嚷起來。接著我又聽見皮鞋聲由近而遠。

“玲子,”小學教員忽然輕輕地喚了這一聲,過了半晌,他還在那裏低聲自言自語:“我知道你會跟他們走的。你太--”

我等著聽這下麵的話。但是他猝然閉上嘴走了,我聽見他的急促的腳步聲。

這些又是我所料不到的。

敏,我不再寫下去了。我最後還是告訴你:我不能忍耐了,我不能忍耐了!

我後悔昨天晚上為什麼不跟著出去追他。但是現在還來得及。我要出去找他。我相信在那個小學裏一定可以把他找到。我有許多話要問他。……

1936年9月在上海。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五日《作家》第二卷第一號。

“注釋2”指當時這一帶的居民從虹口地區搬進“租界”裏的事情。

“注釋3”指日本海軍陸戰隊的鐵甲車。日本海軍陸戰隊的兵營就在這附近。

“注釋4”她的東家是日本人。

“注釋5”反對“友邦”:指抗日。

“注釋6”異邦的語言:指日本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