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斯庇爾的秘密“注釋1”(3 / 3)

“你不能夠殺露西,我知道你不能夠殺她!”那個女人進逼似地接著說。她望了望書桌,臉上的表情突然改變了。她憎恨地說:“這張處刑單,你真要簽字?你,你真忍心殺露西?你好狠!你這個嗜血的猛獸!”她把名單抓在手裏,就要撕它。他馬上伸出手去搶奪。他把她推倒在地上,奪回了名單。

這一來心上的黑影也被他驅散了。他的勇氣突然增加了。他下了決心:那死刑是無可改變的了,殺掉一個露西他不應該膽戰。他甚至應該準備犧牲其餘的無數的露西。他拿起筆來,就站在桌子跟前,在名單上簽了他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M。

他放下了筆,他在簽名的地方又看見了露西的麵孔。

他痛苦地歎了一口氣,他的心又緩和下來了。他帶了點悔恨地想,他為什麼不可以救她?難道她的存在真正會危害共和國嗎?難道共和國在吞下了她的丈夫以後,還必須把她也吞下去嗎?她不是一個危險的人物。他知道她,他了解她。他應該救她。

“我應該下最後的決心了,”他自語道,略為遲疑一下,便抓起名單,一把揉皺了,他捏在手裏,然後輕鬆地坐在椅子上。麵容漸漸地開展了,好像他做過了一件痛快的事情。

過了半晌,他的麵容又突然陰暗了。“我怎麼啦?我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覺得好像有兩種力量在拉他的身體。他在掙紮。那張名單突然變成一大張布告似的文件了。

“為了共和國的利益,”他仿佛看見了這幾個字。對於他,共和國的利益就可以拯救一切。他的整個生命都是貢獻給共和國的。他為了共和國應該做任何的事情。

“軟弱!”他好像聽見這一聲罵語。他知道這是他心裏的話。他不由得吃了一驚。

他從來不曾軟弱過。他的勝利都是他的一貫堅決的態度帶來的。他能夠打倒了吉隆特黨,去掉了艾貝爾派,消滅了丹東派,就全因為他不知道軟弱,不知道退讓,不知道個人的感情。

“你絕不會錯。你難道忘記了巴黎人民的要求?他們要的是血,是頭顱。你應該滿足他們的要求。……你不看見別人是怎麼滅亡的?……全是因為他們軟弱,他們變得仁慈了。連丹東也因此上了斷頭台。”他自己不斷地在警告他。他自己的聲音在他的耳裏自然是十分響亮,漸漸地驅走了他的遲疑。他的勇氣和自信力又恢複了。他覺得自己能夠抵抗任何的力量。他差不多驕傲地想起了“廉潔的人”、“不妥協的人”這些偉大的稱呼,這證明他自己就是一個不可抗拒的力量。他是得到全巴黎人民擁護的。

他把手裏的紙團拉開,攤在桌上,用手把它壓平。他把紙上的字仔細地讀了一遍。

“我沒有緩和的權利。那是全巴黎的人民所要求的,這是共和國的利益所要求的。我不過是一個執行的人!”最後他下了這樣的一個決心。他甚至恢複了他的平日的冷酷。

他不再遲疑了。他捏起鵝毛筆,在紙上簽了字,然後得意地擲開筆,微微一笑,說:“我勝利了。”

他的聲音剛剛靜下去,屋子裏就起了一個喊聲:“打倒暴君。”聲音很低,但是一聲兩聲地繼續著。

誰在叫?他很奇怪,他知道丹東派就稱過他做“暴君”。但是如今誰敢公開地叫出來打倒他呢?他吃驚地往四麵看。呂普拉西斯夫人剛剛從地上爬起來,口裏還在叫。

他憤怒地站起來,命令地說:“你閉嘴!”

那個女人也站起來,把臉向著他。她並不是呂普拉西斯夫人,卻是露西。她的嘴裏也叫著:“打倒暴君!”

“你也這樣叫?”他驚訝地問。但是他馬上想到,露西在監獄裏,她不會到這裏來。

他再一細看,那個女人並不是露西,卻是艾貝爾的妻子,被判決和露西同上斷頭台的。她也在叫:“打倒暴君!”

許多女人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搖晃起來,許多聲音都在叫:“打倒暴君!”

他驚慌起來了。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做。這些聲音包圍著他。他想:“我一定瘋了!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他極力掙紮。眼前是一片霧。他覺得一陣眼痛,幾乎睜不開眼睛。

他跑到窗前,叫聲已經消失了。他的腦子才清醒了一點。

他疲倦地在窗前立了好一會兒。他慢慢地拉開窗帷,把臉靠在玻璃上,靜靜地望著下麵的天井。

天井裏很暗。越過天井便是巴黎的街道。街上非常清靜。但是在他的眼裏漸漸地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景象:無數枯瘦的臉,無數血紅的眼睛,無數瘦小的手動著,不停地動著,都向著他。這許多人口裏都嚷著,好像在向他要求什麼。

他望著這個景象,心裏非常感動,他覺得在那些人的身上他找到有力的支持了。他始終是執行他們的願望的人。他的勇氣又漸漸地恢複了。

“斷頭台是不會停止的。我要執行你們的願望,用血來灌溉法國的土地。我知道你們要的是頭顱!”

他以為這個回答一定使他們滿意了。然而群眾依舊在下麵高聲嚷著,毫無滿意的表示。他們愈嚷愈厲害,好像他們沒有聽懂他的話一樣。

這些聲音他似乎並不十分熟習。他費力去聽。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見了兩個字:“麵包!”

“麵包?”他疑惑地念著,好像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麵包!麵包!”各處都響起了這樣的叫聲,在這些叫聲中夾雜著“打倒暴君”的呼喊。

“麵包”兩個字在他的耳裏是十分新奇的。他不能夠了解。他們為什麼要麵包?共和國所需要的明明是權力,是頭顱,絕不是麵包。他從不曾想到共和國會需要麵包。而且他哪裏有麵包來給他們呢?

“我們需要麵包,你卻拿人頭來喂我們。”在人叢中響起了這樣的喊聲。

他又惶惑了。一種恐怖的感覺侵襲著他。但是他又掙紅了臉,用了最後的努力憤怒地爭辯道:“我是不會錯的!我絕不會犯錯誤!”

於是那些人影一刹那間全不見了,他依舊一個人孤寂地站在窗前。在他的耳邊還似夢似真地響著“打倒暴君”的聲音。

他突然拉攏了窗帷,瘋狂地把雙手蒙住自己的耳朵,身子俯在窗台上,口裏呻吟著:“我瘋了!我瘋了!”

過了一些日子,羅伯斯庇爾在國民大會裏提出了新的法案,並且作了報告,這個法案未經討論,就一致通過了。這個法案的第一條便是:“法國人民承認最高主宰的存在和靈魂不死。”

1934年2月在北平。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四月一日《文學》第二:卷第四號。署名王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