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落“注釋1”(1 / 3)

“勿抗惡。”

這是他常常用來勸我的話。他自然有名有姓,而且提起他的姓名許多人都知道。不過我以為隻寫一個“他”字也就夠了。我並不崇拜名流,為什麼一定要人知道他的大名呢?

“你一個人不承認又有什麼用?要來的事情終歸要來的。來了的事情你更沒有辦法叫它不來。日本把東北拿走也是如此。我們還是好好地利用時間來做點自己的事情罷。”

他常常坐在沙發上,安閑地撫弄他的小胡子,慢吞吞地這樣勸我。

他說的“自己的事情”究竟是什麼,他卻從不曾對我說明。我問他,他也隻是支吾地回答。不過有一次他曾表示他現在所做的就是“自己的事情”,就隻有這一次。

我是一個愚蠢的青年。即使我自己不承認,至少他已經有了這種看法。因為他有兩三次惋惜地對我說過,他有一個很得意的姓顏的弟子,比得上孔子的顏回,可惜很年輕就死去了。此後再沒有一個能夠完全承受他的學問的人。還有一個方雲先,正準備去應庚款留英考試,但是究竟差了一點兒。至於我呢,我當然差得太遠。

話雖是這麼說,然而他對我還不錯,他依舊時常用種種的大道理來勸我,對我談許多話,告訴我許多事情。

他的朋友不算少,但是很少有人到他家去。我大概是去得最勤的一個了。也常有一些青年到他家去領教,不過去了一次以後就不見再去。我不知道這是什麼緣故。我也曾想過幾次,我自己也是青年,為什麼我卻常常去他家呢?其實這裏麵一定有原因,也許因為他對我好,也許因為我太好奇。

他有一位漂亮的太太,比他年輕。這是第二個了。而且這也是不足為奇的。許多有地位的學者教授都有年輕的太太。他的情形同他們的一樣,他和太太間的感情不算好,也不算壞。我不曾看見他們吵過架,但是我總覺得他們夫婦間缺乏一種真摯的熱情,彼此很客氣,但是也很冷淡。雖然他當初追求他這位女學生的時候也曾激動過好一陣子,但是現在一切都平靜了。他做了她的丈夫。法律上的手續一點也沒有欠缺。他依舊是一位很有地位的學者和教授。

太太喜歡跳舞,他有一個時候也喜歡跳舞,但是現在他不常去那些高等華人的跳舞廳了。太太依舊常到那個地方去。他不和她同去的時候有一位朋友陪伴她,那是有名的曆史教授、官費留美生,說起來也還是他的學生,曾經聽過他的課。

“勿抗惡,一切存在的東西都有它存在的理由。‘滿洲國’也是這樣。所謂惡有時也是不可避免的,過了那個時候它就會自己消失了。你要抗惡,隻是浪費你的時間。你應該做點實在的事情,老是空口嚷著反抗,全沒有用,而且這不是你的本分。你們年輕人太輕浮了。真是沒有辦法。”

我雖然比較能夠忍耐,但是也禁不住要生氣了;我就不客氣地反問他:“先生,你又幹了什麼實在的事情呢?你就不算浪費時間!”

他倒一點不生氣,半得意半嘲笑地回答道:“我?我做的事情多著呢!我在讀書。我整天整夜地讀書,思索!比你們都用功!”

我相信他的話。他有著這所王府一般的住宅,而且有一間極華麗、極舒適的書齋,當然可以整天關在那裏麵。他的藏書的確不少,一個玻璃櫥一個玻璃櫥地裝著,陳列在寬大的客廳和寬大的書齋裏。而且每一本書的裝幀都是很考究的。裏麵英文、日文的書不少,中文書也很多。

“我勸你還是多多讀書罷。這是很要緊的。一個人少讀書是不行的。中國現在需要的就是埋頭讀書的人,它用不著那般空喊著打倒這打倒那的青年。我讀了這麼多的書,還覺得不夠。你們年輕人不讀書怎麼行!要收複東北,也得靠讀書。”他帶了點驕傲地對我這樣說教。

說到讀書上來,我隻好閉口了。他讀過那麼多的書,而我所讀過的連他的藏書的十分之一也不到,其實恐怕還隻有百分之一!聽了他的這番讀書救國的大道理,我不覺帶了欽佩的眼光看他,我很奇怪他這個瘦小的身體怎麼裝得下那麼多的書。

“要寬容,要尊重別人。沒有絕對的惡。在我們中國,各種人都該尊重,他們的努力都是有用的。每個人都該守本分地埋頭做自己的事情。所以你應該好好地用功讀書,不要管別的事情。你準備畢業後去應庚款考試留學英美罷!”

我聽了他的教誨,告別回來。走進公寓裏,剛剛打開自己的房門,看見那個窄小低濕的房間,我忽然想起了Boxer Indemnity Student“注釋2”這個稱呼(我聽見一個英國人輕蔑地這樣叫過),不知怎樣總覺得渾身不舒服。他竟然拿這個當作我的理想!我對他的話漸漸地起了反感。我看我的小書架,架上隻有三十多本破書,而且有幾本還是從圖書館借來的。我怎麼能夠同他相比呢?我沒有他那種環境。

“環境算什麼?苦學能夠戰勝一切,學問的宮殿不分貧富都可以進去。”他常常這樣鼓勵我。

他的話說得倒漂亮。所有他說過的話都是很漂亮的。他從不去想離事實究竟遠或者近。我走出他家的大門,就有點疑惑他的話;我走進自己的房間,我對他的尊敬就動搖了。

有幾次我真正下了決心說:關起門讀書罷。但是我的房間和他的書齋不同。我雖然關起門,心還是照舊地跑到外麵世界去。我闔上書本思索,我的思想卻走得更遠,而且更大膽,我差不多把他的全部道理都推翻了。我連學問的宮殿的大門也不想伸手去挨一下。

說句老實話,我對他的尊敬一天一天不停地減少。我有好幾天,不,一個多月,不到他那裏去了。於是他寄來一封信。

他的信也有一種獨特的格式,不僅格式,而且連字句、思想都像是從幾百年前的舊書裏抄下來的。他寫了許多漂亮的話,無非問我這許久為什麼不到他家裏去。

為了好奇,也許還為了別的緣故,我這下午便到他那裏去了。他的聽差素來對我很客氣,不用通報就讓我大步走進去。

院子裏開著各種草花。一個葡萄架搭在中間。我一個多月不來,這裏的景象也改變了。在客廳的一角他的太太正在同曆史教授親密地談話。她打扮得很漂亮,大概新從外麵回來或者正預備到外麵去。

他們不曾注意到我,我連忙把腳縮了出來。我不去打擾他們。我知道那位曆史教授很崇拜她。據說曆史教授曾經寫了好幾首英文詩獻給她,有人甚至說過他們中間有著柏拉圖式戀愛的關係。這都是可能的,而且很自然的。曆史教授相貌漂亮,年紀輕,談吐又討人喜歡。這樣的人同她在一起是相配的,恐怕連做丈夫的他也沒有別的話可說罷。

我走進了他的書齋。他安適地坐在小沙發上,手裏拿了一卷線裝書搖頭擺腦地低聲誦著。

“你來了!”他放下書含笑地招呼我。

“一個多月不見,你的學問一定大有長進。這些時候你一定讀了不少的書。”

我老實地告訴他:這一個多月裏,我沒有從頭到尾地讀完過三本書。這使他非常吃驚了。

“那麼你究竟幹了些什麼事情呢?你們年輕人這樣不知愛惜地浪費時間,真可惜!”

一個多月不見麵,現在我得到他的信來看他,他劈頭就對我說這樣的話!我心裏有點不高興,便嘲笑地反問道:“先生,你呢?”

“我麼?我最近買了一部很好的明人小品,”他似乎並不覺得我的話有點不恭敬,他很得意地拿起那本書,指著它對我說。“這是一部很難得的書。明朝人的文章寫得真好,尤其是他們的生活態度。這部書你不可不看。”他把書遞給我。

我把書接到手翻了幾頁,是個袁什麼的日記,我也不去管它,隻是輕蔑地搖搖頭,把書還給他,不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