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因改采另一套策略:波納爾是否明白從敦刻爾克撤退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而留在那裏的兵力勢必陷入險境?是的,波納爾回答,他非常明白,但是往南前進無異於自尋死路。兩人最終不歡而散,波納爾覺得杜因“格外愚蠢、毫無幫助”,陸軍總部則深信戈特即將陷入敵人圈套。

艾恩賽德要求立即召開戰時內閣會議,召回各自到鄉下度過寧靜周日的丘吉爾和張伯倫。下午四點半,內閣在海軍總部、丘吉爾喜歡稱作“魚廳”的房間(一間以歡騰跳躍的海豚木雕為裝飾的會議廳)集合。

丘吉爾跟艾恩賽德的看法完全一致:唯一的希望是往南驅進,在索姆與法軍會合。其他與會人士紛紛附和。他們決定由艾恩賽德親自跑一趟,當麵把戰時內閣的指令交給戈特,當天晚上即刻動身。

晚上九點,艾恩賽德從維多利亞車站搭上一班特別列車,二十日淩晨兩點抵達布洛涅。到了上午六點,他便直闖戈特位於瓦阿尼的指揮部。有戰時內閣的指示做後盾,他告訴戈特,唯一的機會是率領大軍調頭,朝南方的亞眠前進。如果戈特同意,他會立即發布必要的命令。

但是戈特不同意。他不發一語地思索片刻,然後解釋,英國遠征軍此刻跟東麵的德軍打得難分難解,根本不可能調頭朝另一個方向前進。要是這麼做,敵軍會立刻突襲後方,把他殺個片甲不留。

那麼,艾恩賽德問,戈特能否至少調動兩個後備師往南推進,或許有機會跟北上的法軍會合?戈特認為或許可行,但他們首先必須跟戰區總指揮比約特將軍做好協調。

艾恩賽德立即帶著波納爾趕往位於朗斯(Lens)的法軍總部。他找到比約特和第一軍團的布蘭乍得將軍(Blanchard)——兩人都瀕臨崩潰狀態,渾身顫抖、彼此叫囂,毫無任何計劃。脾氣火暴的艾恩賽德受不了了,他抓住比約特的外套紐扣,試圖搖醒這個男人。

雙方最終達成共識。法軍的幾個輕機械化小隊隔天與戈特的兩個預備師並肩在阿拉斯南方發動攻擊,然後與其他往北推進的法軍會合。換上新的最高指揮官應該也會有幫助:溫和的甘末林終於被馬克西姆·魏剛將軍(Maxime Weygand)取代。魏剛將軍七十三歲高齡,但是據說渾身充滿熱情與幹勁。

艾恩賽德回到倫敦,深信一旦兩軍會師,就能打開英國遠征軍調頭南下的路線——這仍是他最屬意的方案。戈特還是沒被說服,但他是個好軍人,願意姑且一試。

五月二十一日下午兩點,富蘭克林少將(H. E. Franklyn)率領一支臨時拚湊的部隊,開始由阿拉斯南下。如果一切順利,他應該會在兩天之內跟北上的法軍在康布雷(Cambrai)會合。可惜諸事不順。富蘭克林表麵上擁有的步兵兵力,大多陷在別的地方無法抽身。左麵的法國援軍遲了一天抵達。照理應該從索姆北上的法軍從未付諸行動。德軍比預期的更難對付。當天晚上,富蘭克林的攻勢便漸漸熄火。

戈特將軍毫不意外,他從頭到尾就不相信這套南進計劃。下午三點左右,甚至在富蘭克林遇上麻煩之前,戈特就針對整體局勢對麾下的指揮官勾勒出一幅悲觀的前景。富蘭克林的進攻被視為“替法軍打氣的非常手段”,不值一提。

同時,在另一場參謀會議中,戈特的行政官:陸軍中將道格拉斯·布朗裏格爵士(Sir DouglasBrownrigg)下令將後方總司令部由布洛涅搬到敦刻爾克,醫療人員、運輸部隊、工程營及其他“米蟲”即刻遷移。後來在另一場會議中,則對這些部隊頒布了一套精密詳盡的撤退指令:“車輛抵達各個撤退港時,駕駛員及軍用卡車必須留下,當地運輸人員必須做好停車安排……”

然而,在這慌亂的下午所舉辦的一場重大會議,戈特和他的參謀全都缺席。新上任的盟軍

最高司令魏剛將軍從巴黎飛抵伊普爾(Ypres),對困軍的指揮官(包括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三世)說明他的計劃。不過沒人找得到戈特。他再度遷移他的指揮部— —這次是搬到裏爾以西的普雷梅凱(Pr émesques)。等到他和波納爾抵達伊普爾,已經太遲了,魏剛已打道回府。

這表示戈特必須間接從比約特口中聽到魏剛的計劃。這真是糟糕,因為英軍在這套計劃中扮演了關鍵角色。英國遠征軍將擔任先頭部隊再次南擊,設法與另一股北上的法軍會合。如果法國和比利時部隊願意協助作戰,戈特同意調遣三個師的兵力——不過要等到五月二十六日以後。

盡管戈特同意計劃,卻無法衷心信服。回到普雷梅凱之後,波納爾立刻召見代理作戰官布裏奇曼中校。然而召見的目的並非要布裏奇曼揮軍南下,相反地,布裏奇曼奉命擬訂往北的撤退計劃,將全體英國遠征軍退到海岸邊等候撤離。

布裏奇曼殫精竭慮,徹夜籌謀。最初的前提是,軍隊可以在加來到奧斯坦德(Ostend)之間的任何地點撤退,他必須找到英國遠征軍三個軍團最容易抵達與防禦的一段海岸。哪裏有最佳的聯外道路?哪裏有最好的港口設施?哪裏最可能得到空中掩護?哪裏的地形最適合防守?有可以保護側翼的運河嗎?有可以作為據點的城鎮嗎?有可以泄洪的水閘來阻擋德軍的戰車嗎?

他凝視地圖,構想漸漸成形。最好的選擇是敦刻爾克到比利時奧斯坦德之間的二十七英裏海岸。到了五月二十二日上午,他已籌劃周全,沒有遺漏任何細節。各軍團的撤退路線與部署的海灘都已分配完成。

同一天早晨,丘吉爾再度飛抵巴黎,希望能更清楚掌握軍事情勢。雷諾到機場迎接,然後急如星火地趕往位於凡森(Vincennes)的帝國大兵團總部(Grand Quartier G énéral)。這裏的東方地毯和摩洛哥哨兵營造出一股不真實的味道,讓丘吉爾的軍事顧問哈斯汀·伊斯梅爵士(SirHastings Ismay)想起了電影《萬世流芳》(Beau Geste)的場景。

首相在此首次會見魏剛。跟其他人一樣,丘吉爾也對這位新司令的幹勁和活力(伊斯梅心想,就像皮球一樣)印象深刻。最棒的是,他的軍事思維似乎跟丘吉爾相去不遠。據丘吉爾所知,魏剛的最新計劃是要英國遠征軍的八個師和法國第一軍團在隔天朝西南方進擊,比利時騎兵隊在右翼策應。這批部隊將和另一股從亞眠北上的法軍“聯手合作”。當天晚上,丘吉爾發電報給戈特,熱烈支持這項計劃。

“那家夥瘋了。”隔天早晨(二十三日)電報抵達戈特指揮部時,波納爾如此反應。軍事情勢前所未有地險峻:在西麵,倫斯德的A集團軍正朝布洛涅、加來和阿拉斯逼近;在東麵,波克的B集團軍迫使法軍前線節節敗退。而所有人,包括丘吉爾與艾恩賽德等顯然對真實情況一無所知。有八個師陷入纏鬥,根本無法抽身﹔法國第一軍團潰不成軍﹔比利時騎兵隊根本不存在——或者看似如此。

雪上加霜的是,比約特在車禍中喪生了,而他是唯一掌握魏剛計劃第一手資料的人。他的繼任者布朗夏爾將軍似乎是個無可救藥的書呆子,毫無指揮大軍的雄圖與能力。橫向溝通全麵斷線之後,絕無可能在短短幾小時之內集結三個不同國家的軍力投入作戰。

倫敦和巴黎繼續做著美夢。魏剛與丘吉爾會麵之後,發布了“第一道作戰命令”,要求北部軍隊阻擋德軍抵達海岸——完全無視德軍已到達海岸的事實。五月二十四日,他聲稱剛剛成立的法國第七軍團已揮軍北上,收複了佩羅訥、阿爾貝及亞眠。一切隻是幻想。

丘吉爾同樣活在幻想世界中。二十四日,他對伊斯梅將軍發出連珠炮似的叩問。為什麼被孤立在加來的英軍不幹脆突破德軍戰線,跟戈特會合?為什麼戈特不去找他們?為什麼英國的坦克打不過德國的槍炮,而英國的槍炮卻不敵德國的坦克?首相仍然堅信魏剛的計劃,艾登發出電報敦促戈特全力配合。

將軍竭盡所能地配合。他在魏剛計劃中擔負的南下攻擊任務仍依計劃進行,不過英國遠征軍提供的兵力由三個師縮減為兩個師。德軍在東麵的壓力讓他們別無選擇。為防萬一,將軍也命令布裏奇曼上校隨時更新撤退計劃。二十四日早晨,上校製訂了“第二版”的計劃。最後,戈特要求倫敦派遣帝國副參謀長約翰·迪爾中將(John Dill)前來。迪爾原是戈特麾下的第一軍軍長,四月以後才轉調總參謀部。他比較可能理解狀況。如果他能親眼看看情勢有多壞,或許能讓倫敦稍微恢複清醒。

“北部地區戰情危急,不可輕忽。 ”五月二十五日早上,迪爾在抵達的一小時十分鍾後報告。他的電報接著描述德軍的最新攻勢。他向倫敦保證盟軍的南下計劃依舊沒變,不過補充說道:“鑒於前述情況,上述的攻擊恐怕無關痛癢。”

此時,布朗夏爾將軍現身了。他用罕見的樂觀態度表示法軍可以投入二到三個師的兵力以及兩百輛坦克參與作戰。迪爾滿懷希望地回到倫敦——對於法軍的實力,他比戈特更有信心。

這是當天的最後一條好消息。上午七點左右,東邊開始傳來科特賴克(Courtrai)附近的比利時防線即將崩潰的消息,而英軍和比利時軍隊計劃在科特賴克會合。如果真的被突破,波克的B集團軍很快就能跟西邊的倫斯德A集團軍連成一線,徹底切斷英國遠征軍通往海岸的退路。

比利時沒有後備兵力,若要阻擋德軍,隻有靠英國人了。不過英軍也已幾乎不堪負荷。當負責鎮守這塊危急地區的艾倫·布魯克中將(Alan Brooke)向總部求援,戈特頂多隻能撥出一個旅的兵力。

那根本不夠。消息越來越糟,平時很可靠的第十二槍騎兵隊表示敵軍已在利斯河(River Lys)一帶衝破比利時防線;第四師的聯絡官報告,在他前麵的比利時軍已完全放棄作戰,隻是坐在咖啡館裏閑晃。

到了下午五點,戈特聽不下去了。他獨自躲進位於普雷梅凱的辦公室,思索他從軍以來最重大的決策。他手上僅剩的兵力,就是預計參與明天南下攻擊的兩個師。如果派他們北上填補比利時防線缺口,就是抗命,他將破壞與布朗夏爾之間的默契。他背棄的不僅是魏剛的計劃,還包括丘吉爾、艾恩賽德與其餘人等的見解,他將率領英國遠征軍踏上一條隻能往海岸前進的不歸路,冒險撤退。

另一方麵,如果他信守承諾,派遣這兩師的兵力南下,那麼將被切斷往海岸的退路,被徹底包圍。唯一的機會是等待索姆以南的法軍在最後一刻馳援,但是對此他不抱什麼指望。

決策已定:派兵北上。下午六點,他取消了南攻計劃,發布新的命令:一個師即刻與布魯克會合,另一個師隨後趕到。鑒於戈特對法軍信心全無,他本該可以更快做出決策。但由於他骨子裏有著服從、負責和盡忠的品性,如此違抗命令是一次驚人的冒險。

一個塞滿文件與一個小型脫靴器的皮夾子,幫助他更加堅定決心。這是英軍偵察隊炸毀一輛德國指揮車所繳獲的。戈特做出重大決策後不久,布魯克帶著這個皮夾前來指揮部開會。兩名將領磋商之際,情報幕僚檢查皮夾裏的文件。其中包括了對伊普爾進行猛攻的作戰計劃——這證實了戈特取消南攻、轉而北上的決定非常明智。

隻有一件事要擔心。萬一這些文件是誘敵的圈套呢?不,布魯克拿定主意,從脫靴器可以看出文件是真的。就連希特勒最精明的情報員都不可能如此神來一筆。比較可能的情況是,這個皮夾屬於一個真正的幕僚人員所有,而這個人的靴子太緊。

要是戈特得知倫敦也在深切反省,他的決策恐怕不會如此困難。迪爾回到倫敦,他的評估終於讓陸軍總部相信戈特正麵臨極為凶險的局勢。聯絡官傳回來的消息指出,索姆一帶的法軍絕無可能馳援;新成立的軍隊才剛剛開始集結。五月二十六日,陸軍大臣艾登發電報給戈特,表明英國遠征軍的安全是當前第一要務。

根據目前局勢,你的唯一選項,或許是爭取向西,退到格拉沃利訥(Gravelines)以東所有可以登船的海灘與港口。海軍會提供艦隊與小型船隻,皇家空軍也將全力支持……首相將在明天下午會見雷諾總理,屆時,情況會更加明朗,包括法軍對此計劃的態度。與此同時,切莫跟法軍或比利時軍討論這項未定的行動。

戈特不需要被提醒。當他收到艾登的電報時,才剛剛跟布朗夏爾將軍開完晨會。他在會中表明取消南攻計劃的決定,法軍讚成聯合向北撤退。他跟布朗夏爾擬訂了退後路線、時間表,以及沿著利斯河的新防線——不過撤軍的事,他隻字未提。事實上,在布朗夏爾眼中,盟軍不會進一步撤退。利斯河將是掩護敦刻爾克的新防線,讓盟軍在佛蘭德斯占有一個永久據點。

對戈特來說,敦刻爾克並非據點,而是幫助英國遠征軍回家的跳板。艾登在當天下午發來的另一封電報,證實了他的觀點。電報中表示,“除了退回海岸,你已別無選擇……你如今受命即刻聯合法國與比利時軍隊朝海岸撤退。”

撤退已成定局,但是出現一個新的問題:他們有辦法撤離嗎?五月二十六日,英國遠征軍和法國第一軍團擠在內陸和大海之間的一道狹長走廊——縱深六十英裏,寬僅十五到二十五英裏。英軍大部分集中在距離敦刻爾克四十三英裏的裏爾附近,法軍的位置還要更南。

在走廊的東麵,被圍困的盟軍將麵對波克龐大的B集團軍;西麵則麵對倫斯德A集團軍的坦克和摩托化步兵師。倫斯德的裝甲部隊已抵達西邊的布爾堡(Bourbourg),距離敦刻爾克僅十英裏。德軍率先搶占敦刻爾克,似乎已是十拿九穩的事。

“如今隻有奇跡才能挽救英國遠征軍。”五月二十三日,德軍逐漸形成合圍之勢時,布魯克將軍在日記中寫道。

“接下來幾天,我軍訓練有素的士兵將被全數殲滅——除非奇跡出現。”艾恩賽德將軍二十五日寫道。

“我不能隱瞞您,”戈特在二十六日發電報給艾登,“即便在最好的情況下,我們將無可避免地折損絕大部分的戰士及裝備。”

丘吉爾認為隻能救出兩萬到三萬名士兵,不過首相的個性好鬥而樂觀。以前和平時期,他曾經跟艾登同遊戛納。他押注十七號,結果贏了俄羅斯輪盤。如今,在戰時內閣氣氛特別低迷的場合,他突然轉身對艾登說:“也該是出現十七號的時候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