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鬼就書與詩寫就,付與伶俐鬼。伶俐鬼買了許多翠花,扮成貨郎,依著舊路走到花園門首。搖著喚嬌娥,東蹴到西,西蹴到東,蹴來蹴去的。那美人上樓來了,使梅香叫進園門,要買翠花。伶俐鬼不勝之喜。梅香道:“有好大翠花,拿來俺小姐要買。”伶俐鬼道:“有有有。”便將那書包了翠花,遞與梅香。梅香拿上樓來,那小姐展開包兒,見是一幅有字花箋,細看時卻是一封情書,後隨那首道絕句,情知是昨夜那人了。這女子本來有意,又見此書寫的字字合情,言言滴淚,如何不動心?於是向梅香道:“我忽然口渴得緊,你且烹杯茶來。”將梅香支吾去了。這樓上文房四寶俱全,擺設便宜,遂忙取花箋,寫成回書,又依韻和詩一首在後麵。剛剛寫完,梅香烹將茶來,那女子忙將原書藏起,將回書包了翠花,使梅香送與貨郎兒說:“花樣不好,再有好的拿來。”伶俐鬼著手接了一看,掉了包來,知是回書,滿心歡喜,說道:“花樣原也不好,待有了好得,隻管與小姐送來便是。”於是背了花箱,欣然而回。進了門便高叫道:“吾兄恭喜了。”風流鬼正在悶愁之間,聽說恭喜二字,精神長了一半,忙問道:“想是有些意思?”伶俐鬼道:“有有有。”笑著將回書取出來,道:“這不是恭喜是什麼。”二人展開細看,上寫著:
“妾寂守香閨,一任春色年年,久不著看花眼矣。不意天台之戶未肩,使我劉郎直入。樓頭一盼,遽認夙世姻緣。承諭承諭,知君之念妾深也。明月有意而入窗,誰其隔之也;白雲無心而出岫,風則引之矣。即蒙婚姻之愛,願訂山海之盟。家君酷愛才華,郎君善尋機會,果然繡戶相通綺戶,自爾書樓可接妝樓,幸勿謂爾家門戶重重閉,春色緣何入的來也。謹覆。
外依原韻奉和,並求斧正:
閑情濃態本來空,偶會園林計轉窮。
但願上天收薄霧,姮娥方出廣寒官。”
二人看了書之言,無非是乃翁心願風流鬼得移寓園中,就好相會得意思。風流鬼道:“知乃翁姓甚名誰,如何會他歡喜?”伶俐鬼道:“這有何難。那座花園平素我們不曉得是誰家的,如今隻去左右一問便知,園主自是他乃翁無疑。他書中說酷愛才華,自然不是糟腐鬼那樣閉門不出得死貨,定是個問柳尋花、遊山玩景的高人。我察聽的他到何處遊賞,便好親迎他,憑吾兄這般才華,愁他不愛?”風流鬼道:“全伏老弟周全,愚兄不敢忘德。”伶俐鬼去不多時,回覆道:“訪著了。這花園原來就是鄉紳尹進家的,那美人就是他的女兒。但不知他何日出門,何時遊賞,得我時常打探,有信便來告兄。”不想事偏湊巧,剛剛隔的一天,伶俐鬼來報信:“那尹鄉紳今日要到東園賞菊,那東園在僻靜處,所在地方雖狼狽,菊花卻開的茂盛。兄快隨筆硯書箱,小弟扮作書童,到那裏假作讀書等他。”於是二人先到東園來了。果然那日尹進傍午時候騎著一頭墨黑的騾子,跟著兩個小童,挑著一個小盒,攜著幾瓶美酒,走入園來。見風流鬼在那裏拿著一本書讀,人物生的風流俊爽,那尹進已是有些喜歡,遂舉手道:“老兄在此讀書麼?此處雖有菊花,地方其實狼狽。”風流鬼道:“聊以避俗而已。”那尹進擇了一塊潔淨的地方坐下,一雙眼隻顧看風流鬼。伶俐鬼拿一柄扇來,向風流鬼道:“求相公與我畫畫。”風流鬼道:“你畫甚麼?”伶俐鬼道:“就畫菊花罷。”風流鬼展開扇子,幾筆畫成,遞與伶俐鬼。尹進道:“借來一觀。”伶俐鬼連忙奉與,尹進接在手中,見畫的老幹扶疏,不比尋常匠作,滿心歡喜,道:“王維不能及也。”伶俐鬼又拿過來,向風流鬼道:“既已畫了,再題上一首詩才好。”風流鬼恃著才華,不慌不忙,將扇子那麵寫起。尹進見他用筆飛舞,又不假思索,走過來接著,高聲念道:
“群芳落後獨奇葩,瀟灑不同處士家。
囪畫自題還自賞,時時青眼對黃花。”
喜得尹進極口稱讚道:“王摩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古今稱雄,可謂當世又有此人也。”於是問了姓名,便邀在一處賞菊。尹進道:“老夫有一小園,頗覺清雅,足下不棄,早移來那邊讀書,老夫也朝夕領教。”風流鬼連忙打恭道:“謬蒙老先生見愛,但恐攪擾不便。”尹進道:“說那裏話了,我們就是文墨相知了,何消見外。”風流鬼謝了坐下,尹進又問些古今事跡,風流鬼對答如流,喜不自勝。須臾夕陽在山,各自散歸本家。尹進又叮嚀了後來之話,先騎騾子去了,然後風流鬼與伶俐鬼歡喜而回。次日早起來,打扮的衣帽鮮潔,寫了一個晚生帖子,竟到園中來。尹進接著大喜,於是待茶。茶罷,席就安在三間亭子上。做了書房,這風流鬼何嚐有心念書,每日在牆邊走來走去。一日走到太湖石畔,拾起一條汗巾,抖開看時,上麵寫著絕句一首:
“自從消瘦楚王腰,盼得人來愈寂寥。
今夜明月堪一會,莫教秋水溢藍橋。”
風流鬼就如得了活寶一般,連忙藏在袖中,眼巴巴盼到金烏西墜,玉兔東升,看看到了黃昏時候,宿鳥金喧,花枝弄影,柳蔭處那女子冉冉而來。風流鬼遠遠望見,喜不自勝,正欲上前相迎,誰想好事多磨,忽有一皂隸闖入園來,道:“相公果然在此,老爺有急緊話要講,立等請去。”那女子見有人來,閃入角門內去了。風流鬼對皂隸道:“我身上有些不快活,明日早去罷。”皂隸道:“相公使不得,老爺分付定要請去,我不敢空回。”風流鬼無可奈何,隻得隨著皂隸來見縣尹,道:“老爺喚童生有何教渝?”縣尹道:“有一位鍾大人,見了你的詩稿,心中喜悅,今日要與你相會相會,可隨我到園中來。”風流鬼到了園中,參拜了鍾馗,縣尹道:“旁邊坐了。”鍾馗見他舉止飄逸,卻也喜歡,隻因他鬼名戴在簿子上,未免喜中有些不足,倒也還沒有斬他的心事。縣尹立起身來,對風流鬼道:“你陪鍾大人坐,我有件公事去辦,辦畢就來。”說畢辭去。鍾馗與風流鬼談論些詩文,風流鬼雖心不在焉,也隻得勉強對答。鍾馗又言及他的詩稿,道:“足下才情極好,隻是微帶些輕薄氣象,猶非詩人忠厚和平之旨。如今欲求麵賜一章,不知肯不吝金玉否?”風流鬼道:“老大人分付,敢不應命。不知何以為題?”鍾馗想了想,道:“就以俺這部胡須為題罷。”那風流鬼滿肚牢騷,便借此發落,當下口吟一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