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參參的頭兒,白濃濃的臉兒,細彎彎的眉兒,尖翹翹的足兒,直掇掇的身子兒。上穿的藕合細羅衫兒,下穿著水白廣紗裙兒。
兩個一樣容顏,一樣打扮,就如一對仙女一般,朝著眾位端端正正拜了兩拜,把討吃鬼與耍碗鬼喜的滿心發癢,無有抓處,目不轉睛得看。手下丫頭抬過八仙桌來,討吃鬼、要碗鬼依然上坐,誆騙鬼、丟謊鬼依然相陪,兩個姐兒打橫,低達鬼敘著桌角。又將大盤大碗掇將上來,無非是雞魚果品、海味肉菜之類。眾人在這裏猜拳打馬的吃酒,那倒塌鬼獨自一個兒往下邊房裏坐去了。丟謊鬼道:“二位姐姐何不清歌一曲,與二位大爺勸酒。”那傾人城拍著節兒唱了一個《黃鶯兒》,唱道:
“巫山夢正勞,聽柴門有客敲。窗前淡整梨花貌,鴛衾暫拋,春情又挑。當筵不惜歌喉妙,纏頭頻解,方是少年豪。”
果然詞出佳人口,端的有繞梁之聲。眾人誇之不盡,說道:“這位賢姐這等人才,這等妙音,若非二位大爺有福,怎能消受的起?”於是又叫傾人國唱。傾人國便續前腔,也唱一曲道:
“果是少年豪,纏頭巾不住拋,千金常買佳人笑。心騷意騷魂勞,夢勞,風流不許人知道。問兒曹,閑愁多少,好去上眉梢。”
眾人都道:“妙!妙!妙!又新鮮,又切題,實是難為賢姐了。”討吃鬼道:“你們難為了二人唱了,你們何不也唱一個兒回敬?”誆騙鬼道:“不打緊,我有一個《打棗杆兒》,唱與他們罷。”於是對麵拍著手,一麵唱道:
“兩冤家,我愛你的身材兒俏,還愛你打扮的忒煞風騷,更愛你唱的曲兒天然妙。一個兒如鶯囀,一個兒似燕嬌。聽了你的聲音,乖乖委實唱的好。”
把眾人都笑了,輪著丟謊鬼唱。丟謊鬼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罷。一家兄弟兩個,同做生意。哥哥拿了一千兩銀子南京買貨會,看著個絕色的姐兒,他就嫖去,將一千兩銀子嫖的罄盡,回不得家鄉了。那姐兒念相契之情,與他立起個堂子,將他供奉在裏麵,隻說他是個毛神,凡有客來嫖,先要祭他。他兄弟不見他回家,又拿一百兩銀子去尋他哥子。不想追尋不著,卻尋著個姐兒,也就要嫖。姐兒道:‘我家有個毛神,甚是靈驗,但凡客來,都要祭他。’於是收拾祭品,正祭間,他見是他兄弟,連忙跳出來道:‘兄弟,你拿多少銀子來嫖?’他兄弟說是一百兩,他哥道:‘快回去。我拿得一千兩銀子,嫖成個毛神,你拿得一百兩,隻好做個毛毯。’”說罷,跪在地下道:“小人失言了。”誆騙鬼道:“大爺們不別計較,你有的隻管說。”丟謊鬼道:“我還有一個嫖娼的笑話兒說了罷。”又說道:“一個有年紀的,他年紀雖高,春情不減,還要嫖嫖。怎奈他陽物比皮軟,不能入爐。他就生了一計,將籬邊的蔑暗暗挈了進去。那姐兒嫌刺的疼,說道:‘你隻叫正身來罷,我不喜歡這些幫客。’”把眾鬼說的大笑。低達鬼道:“你得罪了二位大爺,又要把我們拉下水去。”丟謊鬼道:“你不要說我,且看你有甚本事與大爺們勸酒。”低達鬼道:“我但憑二位賢姐分付,交俺怎麼俺就怎麼。”傾人城道:“我要你學個驢喊。”那低達鬼就喊了兩聲,傾人城道:“不美,不美!要你跪在地下,就如驢一般的樣子大喊三聲方算。”低達鬼道:“這有何難?”連忙跪下,高叫三聲,把眾人笑了個不了。低達鬼奉與傾人城一杯酒,又斟一杯奉與傾人國。傾人國道:“你要我吃你這杯酒,除非你跪下頂在頭上,叫聲親親嫡嫡的娘,說‘吃了兒子這杯酒吧’,我方肯吃。”低達鬼道:“死不了人。”真個頂杯酒跪在地下,叫道:“我的親親嫡嫡的娘兒,你吃了兒子這杯酒吧!”那傾人國笑著道:“好一個孝順的兒子。”於是取來吃了。眾人道:“夜深了,我們告了回避罷。”這兩個敗子此時也恨不的教人散去,遂拉了誆騙鬼走到門外道:“這樁事俺們都不在行,還要求你指教。”誆騙鬼道:“這有甚難處,隻要舍的銀子就體麵了。”二人領了這個大教,就立起揮金如土的誌氣來。眾人都到外邊睡去了,這討吃鬼攜了傾人城的手,耍碗鬼攜了傾人國的手,各自進臥房來。那臥房中:
花梨床來自兩廣,描金櫃出自蘇杭。桃紅柳綠,衣架上滿堆衣裳。花緞春綢,炕床頂高增褥被。梳頭匣細描著西湖景致,勻麵鏡生鑄就東海螭紋。更有瓶桂花油清香撲鼻,還有區紅綾馬騷氣逐鼻。正是:姐兒出盡千般醜,殺了許多灑金人。
二人從來未見這等擺設妝飾,喜的心花喜開,就如那劉晨、阮肇誤入天台的一般,又像那豬八戒到了那西方極樂世界一般,當下抬頭不知高低,低頭忘了故鄉。丫環來脫靴,先賞了五兩銀子,丫環叩賞,歡天喜地而去。他二人比那當日入洞房分外受了心機。這兩個姐兒見那二人出手大樣,枕上百般奉承,若不是生死簿上不該死,險些兒連命都丟了。討吃鬼與要碗鬼各入臥房不提。且說這丟謊鬼與誆騙鬼、低達鬼說道:“二位大爺已入臥房去,你我必須個散心解夢得才好。”低達鬼道:“有了做的了。我見那些骨頭還未啃盡,我再溜溜搓搓,一者不可惜東西,二來又解心焦。”低達鬼遂啃骨頭去了。他們說獨不見倒塌鬼那裏去了。於是尋在後園裏,魚池邊有個滋泥坑子,他因天氣炎熱,又吃上了酒,渾身發燒,倒塌鬼遂躺在滋泥裏邊不起身了。丟謊鬼與誆騙鬼道:“他們都有些做的,你我如何睡的著?不如喚柳媽媽來,問他那裏有賭場,咱們去頑錢如何?”遂喚出柳金娘來就問。柳金娘道:“此處河灣裏有一誘人街圈套巷灣人鍋家常開賭場,大爺們要頑錢那裏去。”丟謊鬼道:“好個繞蹊名字,如何叫做灣人鍋?”柳金娘道:“說起這個名字,有個緣故。此人姓任,自幼不務正道,每日賭錢,將家產弄盡。後來學一個抽頭放梢的破落戶,他家止有三間房,乃是個一堂兩屋。一壁廂是兒媳的房子,一壁廂就開賭場。他兒子又長不在家。”誆騙鬼道:“在外做甚?”柳金娘道:“賣鏇貨哩。”誆騙鬼道:“他就會鏇麼?”柳金娘道:“他打著個會鏇的夥計,他不過跟著人家瞎鏇哩。那一夜要至半夜,眾人散了,止有個叫做甚麼輸殺鬼不曾走了。灣人鍋出外邊解手去了,回來時輸殺鬼與他媳婦睡哩,遂打鬧起來,驚動鄰右,問其根由,眾人說道:‘半夜三更,留下個光棍在家,是自己錯了。啞子吃黃柏,苦在肚裏罷。’說的灣人鍋又羞又氣,投井而死。眾人湊急打撈起來,渾身衣服都濕成了一個水蛋了。幸喜沒死了,止跌折脖子骨,後來長成個鍋子。因他住在河灣,又是個鍋子,故叫灣人鍋。至此以後,就扯破臉,又添上這麼一樁買賣。”二人聽見,甚是歡喜,欣然而去。過了誘人街圈套巷,果然三間屋,拍推開兩扇柴門,二人進去。灣人鍋一見,甚是歡喜。二人坐下,言道:“俺們要頑錢,可有頑家麼?”話猶未了,從外進一人,但見:
風葫蘆帽歪頂頭上,雙尖靴踏倒後跟。風葫蘆帽腦油二分厚,雙尖鞋兒塵垢有半斤。手瓶條子拖著地,褐衫不扣常開懷。行走時左扭右捏,盡他挑調;說話處牙尖舌快,自覺奇能。耍錢時真個公道,輸多少總不紅麵。隻見臉又大又招風,真正是賣地祖宗。
誆騙鬼問道:“此位是誰?”灣人鍋道:“他在俺隔壁居住,性情好賭,甚是公道,將萬貫家產弄了大半,人反送他一個大號叫做輸殺鬼。”丟謊鬼道:“這是十八個銅錢擺兩行。”輸殺鬼道:“此話怎講?”丟謊鬼道:“久聞,久聞。”誆騙鬼道:“止三個人還耍不起,再有一家才好。”灣人鍋去不多時,又喚將一個來。此人好生的曆害。怎見的:
頰似猴腮,鼻如鷹嘴。一副臉通無血色,十個指卻像銅鉤。寧可我負人,莫交人負我。奇才得自曹操,既己食其肉,還要吸其髓;妙術受於狐精,一點良心,離陰司早已丟下。千般計較,出娘胎敢不捎來?要知此物名和姓,四海皆稱摳掐鬼。
這是灣人鍋勾來一人,名呼摳掐鬼。此人善能摳麼坐六四。坐下就耍起來。輸殺鬼一夜輸了百八十串。至此以後,誆騙鬼和丟謊鬼白日陪著討吃鬼、耍碗鬼嫖,夜晚間來此賭錢。不覺數夜,輸殺鬼將房屋、土地、老婆、一雙兒女俱賣的輸了。一夜四個又到此處,輸殺鬼道:“咱們今日是要賒賬了。”誆騙鬼道:“咱們俱客對客耍錢,輸贏現耍,俺們不要賒賬。”輸殺鬼道:“我家房地俱賣盡了,還有一菜園子,裏邊我著都是沒紮果。我若輸了,明日將園子賣上清債。”於是四家又要起來。輸殺鬼性情各別,贏了時就不起身了,人家不耍了,他扯住又耍,等輸下些才罷手,於是輸下許多賒賬。丟謊鬼與誆騙鬼悄悄說道:“你看輸殺鬼那個光景,那裏有錢與咱,待弟丟上個謊,將摳掐鬼的衣服騙上,咱走罷。”於是丟謊鬼與摳掐鬼道:“我見老兄的衣服時行,弟有朋友訪去,借來穿穿如何?”摳掐鬼道:“咱相與半月,借去何妨?”丟、誆二鬼拿上衣服,故意又飲了些酒,未及天明去了。不多一時慌慌張張回來,說道:“飲酒誤事,將老兄衣服丟了,這該怎麼?”摳掐鬼道:“你丟了得陪我。”誆騙鬼道:“就陪罷,可值多少?”摳掐鬼暗道:“本不值三兩,”卻說道:“值五兩。”丟謊鬼道:“咱們相與要緊,不管他罷,將俺們贏下的八兩銀子你都要去罷,權當俺莫贏下。”摳掐鬼道:“就是這樣。”於是丟、誆二鬼去了。摳掐鬼不管輸殺鬼有無,當下摳住就要。輸殺鬼道:“我那裏有個園子,我輸的沒紮果了,不與了。”摳掐鬼大怒道:“皮兒草兒都是錢。”遂將輸殺鬼的渾身衣裳,連褲子盡都脫了。摳掐鬼算來不夠,輸殺鬼亦怒道:“再無別物,止有一根精屁,你要拿去。”摳掐鬼大怒:“就是精屁也是要的。”輸殺鬼氣忿不過,見窗台放著把剃刀,拿在手,咬住牙,圪嘇一聲割將下來,大叫道:“今日才輸了個赤腚無膫,連精屁也落下。”一陣發昏,跌倒在地。唬的個摳掐鬼跑的如飛去了。自古道:“人不動心難為死。空了半個時辰,方才哼哼過來。灣人鍋沒奈何,養了半月有餘才好些。說道:“我見你這樣子,要錢人也不要了,受苦你又不會受苦,咱這裏不成寺上缺少個人擊鼓敲鍾,你往那裏敲鍾去罷。”輸殺鬼沒奈何,往不成寺上赤腚打響鐵去了。這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