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湯後人愈發嗜睡,枕著他胳膊酣然入眠,竟一夜無夢。
待醒來卻已日上三竿,容若亦不知所蹤,見枕畔有一張信箋紙,她拾起看,是他的字跡:“明日聖駕要上山封禪,我須在天黑前趕回。你身子很弱,不宜再受顛簸,且安心住在這裏,三日之內我定來接你。勿念。”
她歎歎氣,取出隨身攜帶的桃木梳,慵懶地捋了捋柔順的秀發,卻無法控製浮上心頭的那一點惆悵。垂首,雙手攏上尚未顯懷的小腹,柔聲低語:“阿瑪很快就回來的。”
剛換好衣裳,聞見有人敲門,她眸心忽亮,歡欣鼓舞起身去開門,卻見一個十來歲的男孩立在門外,生得眉清目秀,和她一樣雖是單眼皮,卻薄如蟬翼,絲毫不顯浮腫。
看見寒玉打量他,那孩子便笑對她說:“姐姐你醒啦,我姑姑飯快做好了,我帶你過去吧!”
寒玉便問他是誰。那孩子聲音洪亮,回答她道:“我叫桭臣,吳桭臣。”言罷便拉起她,闊步朝外走去。
日頭一出,正是化雪的時候,寒玉不禁打了個寒顫。
四方的小院支了口蒸鍋,吳桭臣拉著她到蒸籠邊,邊揭開蓋子邊對她說:“今天是清明,我姑姑蒸了豆沙醸的青團子和撐腰糕。”
“桭臣,還沒好!”
吳桭臣聞聲隨即放落蒸籠罩子,喚了聲“姑姑”,寒玉順著他眼神看去,隻見一個婦人迎麵走來,粗布裙衫,看上去三十多歲的模樣,引起她注意的是她的那雙小腳,真正意義上的三寸金蓮。
寒玉有些無措,正想著該如何跟她見禮,那婦人已緊著步子走至她麵前,拉吳桭臣一同跪下,磕頭道:“見過鬱大小姐。”
寒玉猝不及防,忙上前一步屈膝欲扶起他們,那婦人趕緊起身,扶住她,“你現在是有身子的人了,趕緊進屋坐。”
於是,又是拿來毛毯給寒玉蓋在腿上,又是親自泡紅糖水給她喝,還吩咐吳桭臣去盛飯。
“你們認得我?”
婦人在寒玉身畔坐下,牽起她手:“你是恩公的女兒,我們怎敢忘記?”
寒玉茫然看她,“恩公?”
那婦人解釋道:“就是鬱堂主啊……丁酉年我兄長吳兆騫蒙冤獲罪,吳家舉家落難,一大家子老老小小二十六口被判流放寧古塔。當年若非鬱堂主傾囊資助,我和嫂子怎會活著走到關外……”說著摸了摸一旁安靜坐著的吳桭臣的額頭,“也就沒有我們桭臣了。”
這婦人名叫吳文柔,昔日鬆陵縣的大家閨秀,‘江左三鳳凰’之一大才子吳兆騫的親妹妹。丁酉科考案發時,她尚且待字閨中,因此沒有躲過一劫,隨著吳家其餘人被發配至寧古塔服役。
吳文柔說著又歎了聲,“說來說去,還該謝謝我那死去的念萱嫂嫂,當年聽說她改嫁到杭州時我們還罵她,如今想想,真是不應該……哎,天有不測風雲,想不到鬱堂主如此仗義之人,竟也不得善終。明史案事發後不久,我們曾收到過鬱堂主的一封親筆信,說念萱嫂嫂帶進鬱家的女兒是我們吳家的骨血。多年來,我們托人去關內四處打聽,卻也沒有一點眉目。好在蒼天有眼,我兄長的故交無錫顧梁汾先生在納蘭府上作過兩年教習,這才得知鬱堂主的掌上明珠嫁了個好歸宿……”
吳文柔擦了擦眼淚,含笑輕拍了拍寒玉的手背:“鬱堂主在天有靈也可以瞑目了……去年我兄長失了館閣之職,一家人沒了進項,差點兒就要揭不開鍋了。多虧成德大爺接濟,我才和兄嫂開起了這小生意,手頭漸漸寬裕了不少……上月初,成德大爺來信說你也要跟著一道來,我和兄嫂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是盼到你來。聽說我們桭臣的那個親姊姊是跟著大小姐一道上京的,你可知道她的下落嗎?”
“我爹爹說,我三姊是康熙十五年生人,比我大三歲。”吳桭臣補充道。
寒玉啞然無聲,吳文柔看她臉色青白,像是體力不支的樣子,趕緊賠罪道:“瞧我,你現在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我倒是讓你餓著肚子說話了。烏雞湯馬上就燉好了,來,先吃個青團子墊墊饑。”說話間已夾了一個糯米青團至寒玉碗中。
見寒玉沒有絲毫動筷子的意思,吳文柔剛想問她是否脾胃不適,卻忽見她胸口一湧,一口清水便不禁地自口中噴出,她便轉身側首扶著桌沿嘔吐起來,隻是腹內空空,她除了水什麼也吐不出來。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吳文柔驚惶失措,忙起身給她倒熱水漱口。
她卻以袖拭了拭嘴角,側首拒絕吳文柔的靠近。
心神疲憊到極限,她頭暈目眩,吳文柔和吳桭臣的輪廓在她眼前漸漸模糊……
“桭臣,快去請郎中!”
昏睡的時候,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她夢見自己回到了小時候的模樣,頭梳小鬟髻,身穿櫻粉色的圓領袍衫,輕紗質地的碧玉色高腰襦裙蓬起,像燈籠一樣罩住她小小的身子。時蓮灰色的櫻花綴滿枝頭,染紅了淩波塘的一池碧水,在落日餘暉下恍若粉色雲團。她看見鬱璋帶著鬱嬋在櫻花樹下放風箏,她笑著跑過去,“大哥,姊姊,帶我一塊兒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