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責任編輯(1 / 2)

我和丁玲同誌一樣,我的第一本小說也是由葉聖陶老人介紹給讀者的,不過晚幾個月。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上旬我從法國回到上海,丁玲的短篇集《在黑暗中》在開明書店出版,受到人們的注意。我並不認識葉聖老,也不曾跟他通過信,我後來托索非把中篇小說《死去的太陽》轉給《小說月報》時,他早已不代編《月報》了。我還在《月報》上發表過幾個短篇。葉聖老在一九三一年也曾向索非要過我的稿子,是為了他主編的《婦女雜誌》組稿(好像他擔任這個職務並不久)。我寫了《亞麗安娜》交給索非轉過去。那是一個波蘭革命姑娘的真實故事。小說很快就刊了出來。其實說快,也是在幾個月之後,當時商務印書館發行的幾種雜誌都脫期,而且總是落後幾個月。但它們都是名牌刊物,獨家經營,沒有競爭對手,不愁賣不出去,因此脫期成了家常便飯。我隻記得我拿到發表《亞麗安娜》的那期刊物時,葉聖老已經離開《婦女雜誌》,或者甚至離開了商務印書館。我以後也就不曾再給《婦女雜誌》寫稿,因為新的主編思想右傾。那個時候情形複雜,但又有趣,人們並不隨便把別人劃成“右派”,也不需要請人給自己戴上帽子。不過進步與落後的劃分卻是十分明顯、非常自然。即使你有錢有勢,讀者也不會跟著你跑。商務印書館那些雜誌經常變換它們的主編,官方施加壓力,刊物便朝右擺。過了一段時間刊物又逐漸恢複本來麵目,因為它們不願被讀者拋棄。但是第二年初“一·二八”上海事變發生,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給日軍炮火轟毀,這以後除了《東方雜誌》不久複刊外,其他的刊物都自動停刊。《東方雜誌》由胡愈之繼續編了一個時期,我的中篇小說《新生》的初稿,一九三二年同《小說月報》編輯部一起燒成灰燼,我重寫了它,一九三三年《東方雜誌》連載了《新生》的第二稿,徐調孚兄為它花費了不少的心血。《小說月報》停刊後,調孚兄去開明書店工作,業餘為《東方雜誌》編輯文藝欄,每期發表兩三篇作品。《東方雜誌》月出兩冊,辦得很精彩,思想進步,受讀者歡迎。但是不說也想得到,從上麵來了壓力,南京講話了。然後愈之離開,換上汪精衛派的李聖五,他把雜誌抓在手裏,一直到抗戰爆發,雜誌停刊,他跟著主子走上了絕路。

葉聖老離開商務後到開明書店編《中學生》月刊,我原是這雜誌的撰稿人,也繼續為它寫稿。但我很少有機會見到葉聖老。我不和索非住在一起的那一段時期中,先在我舅父家住了將近一年,以後又去南北一些地方旅行,我不是為了遊山玩水,隻是去尋求友誼。我認識了不少的朋友,為這些朋友我寫了更多的文章。直接向我組稿的人多起來了。我無法隱姓埋名,隻好用文章應酬朋友,於是我成了所謂“多產”的作家,在各種各樣的刊物上都出現了我的名字。我在一篇題作《靈魂的呼號》的序文中訴苦說:“拿文章來應酬,到後來就是拿名字來應酬,自己糟蹋文章,糟蹋名字,到後來就是文章和名字被人糟蹋……”不過我又說:“我的文章是寫給多數人讀的。我永遠說自己想說的話。……”記得就是在這個時期葉聖老和調孚兄托索非帶口信來,勸我慎重發表文章,我沒有認真考慮他們的意見,可是我感謝他們的關心。特別是對葉聖老,我漸漸地領會到他把我送進文壇後,雖然很少跟我接觸,很少同我交談,卻一直在暗中注視著我。

我常常這樣想,也仿佛常常看見那張正直、善良的臉上的笑容,他不是在責備我,他是在鼓勵我。即使失去了信心,我也會恢複勇氣,在正路上繼續前進。我指的不僅是寫作的道路,還有做人的道路。這樣的朋友我不止有一位,但葉聖老還是我的老師。這樣的老師我也有不止一位,而葉聖老還是我的頭一本小說的責任編輯。我還說過他是我的一生的責任編輯,我的意思是——寫作和做人都包括在內。當然我的一切應當由我自己負責,但是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我每向前走一步,總要想到我那些朋友,我那些老師,特別是我的“責任編輯”,那就是葉聖老,因為他們關心我,我不願使他們失望,我不能辜負他們對我的信任,我今天還是這樣想,還是這樣做,還是這樣地回憶那些忘不了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