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母親悠悠地對我說:“甄伯伯家的大哥,你記得嗎?70多歲了,昨天剛走了。”母親八十九了,我們已經很少和她談論生死。略微沉吟,我說:“哦,阿姨還好麼?”母親強自歡笑:“還好。我們這些老太太,什麼沒見過?你看,不光把我這輩差不多都熬走了,把下一輩的也熬走好幾個了。”
《莊子》裏也有一位長壽的老人,叫做彭祖。“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莊子認為,細微渺小的東西具有宇宙的屬性,因此,相比而言,巍峨的泰山就得很小,年幼夭折的孩子倒是長壽,而彭祖的百歲,隻是曆史長河中的一瞬。莊子的齊物相對論,如此壯闊華美,又如此強詞奪理。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祈求更多的時光,相遇無數風景,發現各種可能。及至晉代醫學家葛洪,他在《神仙傳》裏,居然遇到了這位彭祖。彭祖告訴他:“吾遺腹而生,三歲而失母,遭犬戎之亂,流離西域,百有餘年。加以少怙,喪四十九妻,失五十四子,數遭憂患,和氣折傷。冷熱肌膚不澤,榮衛焦枯,恐不度世。所聞淺,不足宣傳。”
活了八百歲的彭祖也要死了,我疑心他是憂傷而逝。
他見證過孔孟的周遊列國,留存著老莊的無為大夢;他曆經著三國的群雄逐鹿,體驗著王朝的血腥更迭……無窮的可能,無法想象的曆史片段,時間仿佛一堵堵無形的牆,隔開了一代又一代的人,而他一一穿越。他注視著人們誕生,成長,衰老,死去……無數的悲歡,仿佛海浪一般,來了,去了……隻剩他一人孤單,思念。
近代 陳少梅《踏破滿林秋》(局部)
永生是一個哲學命題。如果一個人始終無法觸摸死亡,也就永遠無法安息。我時常猜想,那裏麵是不是也藏著深深的疲憊和無奈?人說,“隻羨鴛鴦不羨仙”;又說,“天若有情天亦老”。有情有欲,生老病死,便是我們平凡、溫暖的一生,是你我坦然、尊嚴的最後時光。
所以,拉著母親的手,我也笑了:“您就別著急盤點了,踏踏實實地,好好地陪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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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若有情天亦老”可謂中國文學史上七字句中的“千古第一句”,最早出自唐代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後被多位文人引用至文學作品中,成為傳誦千古的名句。如: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宋初·石延年·贈友聯)“傷懷離抱。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意如何。細似輕絲渺似波。”(宋·歐陽修·《減字木蘭花》)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毛澤東·《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多少人即使洞悉了情之傷痛,卻依然未獲得最終的解脫。人生若能絕情棄愛,何異於行屍走肉?“多情卻被無情惱。”雖有個中無奈,也未嚐不失為一種無怨無悔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