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凰王府已是夜深。
顧君璟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殿中。
他時常喜歡在無人的深夜,自己轉著輪椅到大殿,一點一點憑借自己的力量,挪到那個冰涼的位置上麵。一開始他還有所顧忌,有人的時候多少會避諱,然隨著九凰王抱病,他便越發地肆無忌憚了,仿佛王位已是囊中之物。
從前他坐在這裏,是按捺不住滿心的期待。
如今他坐在這裏,則是因為籠在心頭的焦慮。
數月的追蹤與緝拿,無數的侍衛與死士,大江南北四方千裏,他那聰明的好三弟,終是從他的指縫間消失了。
早知今日,便不該存了別的心思,一開始便該殺掉容煥才是。顧君璟目色微冷,大殿的門微微響動,忽然被風吹開了,飄進幾朵雪花。這場大雪自昨日起已然下了一天一夜,他受不得風寒,輕輕咳了數聲,想喚人去關上。廳中沒有下人,隻有兩個在暗中保護他的隱衛。顧君璟剛剛伸出手,便覺一個隱衛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後,那人垂下頭道:“探子來報,三公子已到了城門外。”顧君璟一怔,隨即心頭狂喜。
老三啊老三,任你花樣再多,終究是怕了那蠱毒發作的滋味兒吧?眼見臘月將至,他無法之下,還不是要乖乖地回九凰來。顧君璟鬆了口氣,忍不住心中愉悅,差人叫醒了不少婢仆,將大殿的燭火一一點燃。頓時整個九凰王府前院燈火通明,三十餘個侍衛在兩旁一字排開。唐戩衣衫淩亂地出現在後門畔,他數月來為尋顧長惜與容煥的蹤跡出力不少,人都瘦了一圈兒,也更陰沉了些。此時聽聞三公子回府了,不知為什麼他竟比顧君璟還要焦急,連忙披了外衫便急急趕了過來。
大殿中半點聲息也無,顧君璟手中握著一串佛珠,緩緩地撥弄著,臉上的神色隱在陰影中,透出幾分森然。
終於,王府門外傳來晦澀的腳步聲。
殿門緩緩開了,幾個身影攜著風雪走了進來。當先一人兜帽上滿是落雪,後麵四個血凰衛神色肅穆地站在他身後。
就算覆著兜帽,可顧長惜挺拔頎長的身影,自小便站不起來的顧君璟嫉恨了十餘年,又如何會認錯?當下他心中一寬,發出一聲清晰的哼笑。數十個侍衛聲音渾厚地行禮:“恭迎三公子。”“三更半夜,居然得大哥親自相迎,”顧長惜緩緩向前走了幾步,右手將兜帽掀開,隨著披風一起解了,現出他白皙俊美的麵容,整個殿堂的燭光都似亮了幾分,映著他琥珀色的眼眸,晶瑩剔透攝人心魄,“長惜真是受寵若驚。”
顧君璟坐在九凰王的位置上,半點挪開的意思都沒有。這種裝模作樣的對話,二人每次久不相見都會上演一次。他正準備奚落幾句,唐戩卻有些急切地上前一步,揚起聲音道:“怎麼不見容姑娘?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顧君璟一頓,淡淡瞥了唐戩一眼,“對啊,”
順著他道:怎不見你千方百計要帶走的愛妾? 顧長惜垂下眼睫,微微笑了笑。彼時氣氛有些奇怪,他明明什麼都沒做,周遭的氣息卻陡然沉了下來,平白讓人覺得壓迫。顧君璟覺得有些不對,暗自眯起了眼睛。可是唐戩完全沒有察覺,他見顧長惜不語,心中不知為什麼有了不好的預感,聲音裏已攜了顫抖:“容姑娘她……她出事了嗎?”顧長惜卻隻望著顧君璟,緩緩道:“還未請教大哥,這位是?”他麵上笑著,聲音卻毫無溫度。顧君璟越發覺得有些不對,頓了半晌,神色自若道:“這位便是赫赫有名的四川唐門嫡子,唐戩唐公子。”顧長惜收回目光,淡笑道:“哦,原來這位就是唐大哥。”他稱呼奇怪,周遭之人都覺詭異,偏隻唐戩還察覺不出。他此時滿心都是容煥,竟擅自走到了顧長惜麵前,急道:“容煥她在哪兒!”
顧君璟微微皺眉,就算唐戩毒術厲害,可顧長惜武功深不可測,加上四個血凰衛,這屋中侍衛雖是他們的十倍左右,卻仍然勝負難料。他剛想出言叫他回來,便見顧長惜直直瞧著唐戩,平靜地說:“她死了。”
聲音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悵然。
唐戩如遭雷擊,臉色一瞬間蒼白如紙。
顧君璟也是大驚,容煥已死,他本應寬心,卻越來越覺得處處古怪。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沒了,顧長惜應該是憤怒而絕望的吧……偏偏他此刻雲淡風輕地笑著,渾身上下卻透出了真切的殺氣。
“她如何死的?”唐戩說完這五個字,身子已是搖搖欲墜。顧長惜沒有言語,他忽然又激動起來:“我知道,她是為了你!在清心居時,她便為你賭過自己的命!她一直都是為了你!”
那個一副老實模樣,卻偏偏滿肚子心眼兒的容家小煥,她聰明狡黠,她鮮活靈動,他第一次把心思放在除了毒藥以外的東西上麵,卻不知那是世間最可怕的毒藥,讓他茶飯不思慕之如狂。她出現得這樣快,留下的印跡如此深刻,卻又離開得那麼決絕。她的心中,滿滿的都是另一個人。所以,他不過是她的唐大哥。
他就算再木訥,再不解風情,也早就清楚這一點了。可為什麼,聽聞她死去的一瞬間,他的心幾乎要撕裂了,疼得站都站不穩。
原來這就是愛一個人的滋味。得與不得,心都會隨著那人千回百轉,受盡煎熬苦難。顧長惜微微有些訝然,被劫走那幾日的事,容煥從來沒有提過。唐戩呆呆站著,似是在看他,卻又仿佛是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半晌,他踉蹌著繞過顧長惜,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大殿。顧君璟心思飛快旋轉,不知為什麼越發覺得驚惶。他心思轉到了一處,微微抬起頭,恰巧對上顧長惜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頓時心中一窒。他終於知道今日的顧長惜哪裏不對了。
往日,顧長惜身中蠱毒,雖在他麵前言笑自若,卻仍然處處透著內斂,一言一行中終歸是帶了顧忌。
可如今,他雖一身風霜,卻絲毫不曾收斂氣息。顧君璟從未見過這樣的顧長惜,像一頭蟄伏的野獸終於露出了尖牙,美麗、驕傲、透著可怕的威脅,仿佛涅槃重生的鳳凰即將一飛衝天。
他心中似是意識到了什麼,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顧長惜笑了笑,慢條斯理地走近了,端過他身旁的一杯茶:“大哥好敏銳的洞察力。”顧君璟身子一軟,眼前掠過這二十年的種種,隻覺喉中一片腥甜,苦苦支撐著才沒有嘔出來。
“我來與你做個遊戲吧,”他品了一口茶,緩緩地道,“……你猜,我會不會殺你?”顧君璟怔了怔,默然良久,忽然低聲笑起來。大殿內一片寂靜,他的笑聲似是帶了回音,在殿中一圈一圈地蕩了開去。顧長惜靜靜聽著,他沒笑多久,卻生生止住了。一縷鮮血自他嘴角滑落下來,滴在華貴的錦緞上,豔若四月芳菲。二十年機關算盡,卻是功虧一簣。
他咳了數聲,終於緩過一口氣:“你自然不會殺我,留著我殘廢的身子看我痛苦,不是解恨得多嗎?”“這個自然。”顧長惜笑得極美,他微微擺手,身後兩個血凰衛便走上前來,將顧君璟架到了輪椅上,徑自押送走了。
屋中三十餘侍衛安靜地瞧著,竟都不敢阻攔。
戌榮二十七年,九凰王病重,世子惡疾複發,次子顧長惜獨攬王府政務,代父上朝。戌榮帝本就極為看重他,加上那血凰衛統領的身份,竟隱有承襲王位之勢。
一時間,巴結賄賂之人絡繹不絕。
九凰霎時熱鬧了起來,滿滿洋溢著更新換代的跡象。同時九凰仙的美名被傳得神乎其神,不少名門貴女心向往之,不惜大老遠從京城跑來,表麵上是出遊,實則隻為瞧他一眼,引得許多大臣都動了心思。
與九凰聯姻,可是保證家族盛寵不衰的絕妙手段。從前不曾對九凰下手,是因為顧靈岑油鹽不進,世子患有惡疾,郡主又堅持不嫁,隻有這麼一個三公子,卻極少現於人前,連進宮都是戌榮帝直接召入尚書房。如今他代父上朝,人往殿中那麼一站,當真是玉容皎皎如明月。如此極致俊美的大好兒郎,果真不負那九凰仙的美名。
大臣們心中似有狼群奔過,恨不得立刻把自己女兒送去九凰。
戌榮帝坐在殿中,瞧著群臣間眼波洶湧,看得興致盎然。
是以近日姬瑤光覺得很受威脅。
顧君璟忽然病了,終日閉門不見客。姬將軍見狀況有變,連忙書信一封,讓她趕快回將軍府—原本也隻是送她來和顧君璟培養感情的,反正還未下聘,不知臨時換人還來不來得及。
就連姬瑤光自己也知曉,她與九凰王世子的婚事是戌榮帝欽賜的,若想換人,那隻有日夜祈禱顧君璟早日病死,還得看人家顧長惜想不想要一個未過門的寡婦。可是眼下,無論是丞相府有名的才女千金,還是戌榮帝最疼惜的妹妹八公主,抑或是馮尚書那天仙般的小女兒……各方名門貴女足有八頭,都氣勢洶洶地殺到了九凰。這般關鍵的時刻,她如何能回將軍府!
姬瑤光暗暗思量,決定利用自己最大的優勢—近水樓台先得月。她殷勤地親自下廚做了幾樣小菜,端去了顧長惜院中。彼時他正在窗前看雪,這連綿的小雪自他回來那日起,下了停,停了下,總間隔不過兩三日,最後竟足足下了有大半月之久。“長惜哥哥,聽聞你還沒用過早膳,”姬瑤光瞧著他瓊木玉樹的背影,微微臉熱道,“我做了些吃食,都是你小時候愛吃的……”顧長惜回過頭,見她在桌子上擺了五六個碗碟,淡然道:“多謝嫂嫂關懷,隻不過我大約吃不了這麼多。”姬瑤光心中氣苦,無論她如何說,他都不肯改了這稱呼。然眼下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她打起精神道:“瞧我……隻想著多做些,長惜哥哥若吃不完,叫下人丟掉也就是了,下次我再做新的給你吃。”顧長惜瞧著她,忽然脫口而出:“不要浪費。”姬瑤光一愣,卻不料顧長惜也怔了一瞬。他回過頭看窗外,徹夜的雪已停了,鬆散落滿了院子,在晨光下有些炫目的白。顧長惜便這樣一動不動地站著,像是在看什麼,又似是什麼都沒有看。他終於解去了蠱毒,脫離了那兩人對他長達七年的鉗製,如今顧靈岑已時日無多,顧君璟也難成氣候了,九凰的形勢已成定局,再沒什麼能阻止他稱王,那些曾桎梏他的過往已隨著這場大雪深深埋葬。世上的一切皆是純白色了。它們,都變得很美很好。隻是再也沒有容煥。
不知不覺中,臘月已至。
偌大的九凰王府在一派喜樂升平中顯得分外沉靜。悄無聲息間,王府中少了一個人,卻又多了一個人。少的這個人是顧君璟。
他畢竟掌權已久,王府中安插的眼線也多,在被顧長惜軟禁了半個月之後,他終於不堪忍受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攜著幾個心腹連夜潛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