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穀(1 / 3)

這一日夕陽將落。

神農穀內求醫看病的人已走了個幹淨,一個模樣伶俐的藥童將院子掃了掃,走到問診的門畔向內瞄了一眼,不由得默默地扶額。屋內陳列簡單,數尺長的屏風隔出兩張凳子一方桌子。一個書生打扮的男子縮在牆角,正一臉驚恐地望著眼前的紫衣少女,雙手緊緊護著胸前衣衫。少女喝了口茶,笑容溫和而親切:“公子還是脫了吧?”男子聲音分外驚恐:“我……這……聖人雲,男女授受不親……非禮勿視……”“既然公子堅持如此,我亦不再勉強,”少女溫婉道,“還是請聖人為你醫治吧。子桑,送客。”名喚子桑的藥童立即應了一聲走進屋來,那書生頓時慌了,又向角落退了一步。“我脫……”似是經過了一番劇烈的內心掙紮,他委委屈屈道,“我脫便是了。”衣衫窸窣,書生轉過身去,伸手解開衣帶,露出了精瘦文弱的後背。他磨磨蹭蹭地轉過身來,雙手死死拽著腰扣,眼角也泛著紅,一副被占了大便宜的模樣。少女直勾勾地瞧了許久,又瞟了一眼牆上那幅標準身材的穴位圖。頓了頓,她嘴角發出了一聲惆悵的歎息。書生忍住戳她雙目的衝動,小聲問道:“姑娘因何歎氣?”她在其後肩與胸下都施了針,後才憂傷道:“我歎,尋一個與穴位圖上一般標準的男身怎的這樣難。”書生怔了怔,低頭瞧了一眼自己瘦弱的胳臂。下一瞬,他不顧自己紮得像個刺蝟般的肩膀,掩麵奔出了屋子。

“哎哎哎,針還沒拔呢……”子桑看熱鬧般地喚了一聲,然後樂顛顛地追了出去。少女搖頭歎道:“現在的儒生,心靈也忒脆弱。”這個紫衣少女,便是當今神農醫仙寧馨子的關門弟子,姓容,單名一個煥字。雖是最晚入門的,然容家小煥勤奮刻苦且天賦奇佳,自八歲拜師起,短短六年便勝過兩位師姐,成了神農穀除穀主寧馨子和大師兄寧致外的第三號人物。隻是她甚少出穀,十七歲的年紀,雖然醫術極高,卻在中原各處無甚名氣。不過容家小煥性子溫厚,向來不注重名利之事,隻是打小就有一個很上不得台麵的心願—尋一個與醫經穴位圖一樣標準的男身,天天裸著供她研習醫術。

當年九歲的容煥在師父麵前嚴肅地提出了申請,寧馨子咳了咳,隨即瞟了一眼少年俊秀身姿挺拔的大弟子寧致,正經道:“這有何難,讓你師兄借你瞧瞧身子便是。”時年十五歲的少年寧致淡定地走過,從此再也沒有打過赤膊。隨著年歲漸長,懂了男女之別的容家小煥終於意識到,這個意願雖然初衷純良,奈何世人思想太過於汙穢,搞得她也難以啟齒,便隻好默默將其藏於心底,偶爾思之念之,不免為人生一大遺憾。

正惆悵間,窗外卻傳來隱隱的轟鳴。容煥探頭看了下,竟是要變天了。她思及子桑還未回來,便拿起牆邊的油紙傘,掀開簾子出了門。

問診的小院離穀口極近,她不過走出幾十步,豆大的雨點便砸了下來,空氣中泛起一股濃鬱的泥土腥氣。容煥站在穀口向外望著,遠處似有一個影子,待行得近些了,卻發現那不是子桑。

一個仆從模樣的人牽著一匹馬,馬上臥著一個人,似是就快掉下來了。那仆從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對著容煥行了個大禮:“我家少爺傷得極重,求神醫救命。”此時天色已晚,若不是那書生不肯脫衣磨蹭太久,便早已閉穀。容煥略一沉吟,瞧這主仆不像凶惡之人,便點點頭道:“抬進來吧。”

燈罩中燃起燭光。那公子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生得清俊不凡儀表堂堂,看衣衫材質便知出自富貴人家。容煥為他把了脈,又觀了眼耳口鼻,淡然問道:“掌傷在何處?”“不愧是容神醫,我傷在胸口。”那公子睜開眼,示意仆從替他寬衣,又虛弱地對容煥道,“在下姓高,乃徐州望族,前不久在這附近被仇家追殺,不慎中了一掌,無奈之下隻好來勞煩容姑娘。他日待我歸得徐州,定奉酬金百兩。”容煥正背著身子調藥,聽到“酬金百兩”,甚為滿意地應了一聲。隨即她端著托盤轉過身,一眼望去卻愣住了。

高家公子躺在問診的小榻上,外衫盡解中衣大敞,現出一副肌理分明的蜜色胸膛。他大約是習過武的,上身勻稱精壯,與牆上掛著的穴位圖比之竟分毫不差,簡直是標準身材的典範。

容煥愣愣地瞧著,那眼神很是直接。這恰到好處的曲線,多一分則稍嫌壯,少一分卻略顯弱,處處都透著活力和健美,簡直……簡直就是為了穴位圖而生的!

高家公子被看得渾身冰涼,忍不住將外衫拉高了些。然容家小煥多年夙願忽降眼前,亦不理被看之人是不是樂意,隻覺滿眼都是活色生香的裸軀,心頭綻開了一朵又一朵的小花。她瞧了好一會兒,直至高家公子麵色青白地咳了數聲,這才滿足地掏出針布。高家公子平複了下氣息,低聲詢問道:“容神醫,我……我可還有救?”“若在別處,大約是不好救了,”容煥在其胸前掌印處施了針,淡淡一笑,“不過此處是神農穀。”

神農穀寧馨子醫術天下無雙,她此言雖滿,卻無人敢不信。高家公子麵露喜色,示意仆從奉上十兩銀子。容煥為其開了調理的藥方。掌傷需調養多日,且今日天色已晚,他們便在穀中的客房住下了。然這其中,還有容家小煥一番大大的私心。臨出門前,她又盯著高家公子的腰臀瞧了許久,直看得人家俊顏微紅,這才意猶未盡地回了房。

傾盆大雨隻下了一會兒,便轉為綿綿細雨。

容煥在桌前看了好一會兒醫書,這才隱隱覺得自己忘了什麼。她唰地站起身,還未走出門便聽見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子桑濕淋淋地衝了進來,滿臉喜氣洋洋地道:“姑娘,寧師兄回來了。”容煥應了一聲,遞給子桑一條幹巾。後者完全不知自家姑娘今晚見了別人便把自己忘得一幹二淨,隻是碎碎念道:“姑娘不去問候?二師姐和三師姐隻怕早在那邊了。”“太晚了。”容煥敷衍道,子桑卻不依不饒地拉著她:“姑娘真不開竅,這神農穀早晚是寧師兄的,你此時不討好他又待何時?方才我追回針石,正巧遇見了寧師兄,便幫他將馬牽去北苑,他還問起了姑娘你……”容煥忍不住扶額。

子桑是她少時救治的乞兒,病好後無處可去,便非要與她做個藥童,人倒是伶俐精明,便是這愛操心愛念叨的性格讓人有些憂傷。

她正欲說些什麼,便聽房門又響了。子桑推開門,卻是寧致身邊的藥童站在門外,他對著容煥躬了躬身,小聲道:“寧師兄得穀主急召,眼下連同兩位師姐都在穀主房外,還請容姑娘過去。”

容煥心中一驚,二話不說便跟了出去。

醫仙寧馨子揚名數十載,世人皆道她已閉關歸隱,卻不知寧馨子便在這穀中,已病了有七年之久。

神醫竟自己久病臥床,傳出去必會惹人笑話。寧馨子對外宣稱自己不再行醫,將一切都交給大弟子寧致打理,自己閉門不出。容煥心中清楚,師父這些年身子越來越差,如今急召寧致回來,隻怕……隻怕是到時候了。

她隨著那藥童到了穀主的院落,當中一人頎長俊美青衫落拓,正是大師兄寧致。他身畔站著兩個一模一樣的美人,容貌身段毫無二致,三人便這般淋著細雨,清雅朦朧如在畫中。

容煥急急走近還未張口,便聽其中一個美人諷道:“阿煥如今越發出息了,大師兄回穀不來問候也就罷了,師父召見還如此磨蹭,當真是有了名氣便不知自己姓什麼。”“玲兒,莫要這樣說,”另一個美人拉了她,軟聲軟語道,“師兄會以為你欺負阿煥的。”

這兩個美人,便是容煥的兩位師姐,寧若玲與寧若瓏了。當年太醫世家寧氏卷進皇室爭鬥,寧馨子的大哥提前將一雙女兒送出,這才免了滅門之災。她二人是寧馨子的親侄女,從小嬌生慣養,到了神農穀依然婢仆成群,亦不怎麼好好學醫。寧若玲一副官小姐脾氣,常常明裏暗裏欺負容煥,寧若瓏倒是謙恭和順,隻是容煥厭屋及烏,對這兩個師姐都不是很親近。“師兄也瞧見的,”寧若玲反倒上前一步,“明明是她來晚,怎麼是我欺負她?”容家小煥默默無視了她。“師兄,”她直接走到寧致麵前問道,“師父怎樣了?”寧若玲頓時就要發作,然寧致舉起一個胳膊示意到此為止,然後才淡淡地道:“我也不曾進去。”

他說罷便再無言語,容煥也不以為意。她這師兄是寧馨子年輕時撿回的,自小便是個悶葫蘆,偶爾說幾句話也是言簡意賅。因他冷麵冷情,甚得寧馨子喜歡,早早便讓他冠了寧家姓氏,視其如同己出。

說起來,這穀中不姓寧的,也隻有容煥和她爹爹而已。三人都不再說話,過了不多時,屋內傳來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都進來吧。”四個弟子魚貫而入。

淡淡的熏香嫋嫋升起,寧馨子坐在床頭,即便生了幾縷白發和隱約的皺紋,眉目間卻仍然能看出美人的痕跡。她目光流過跪成一排的弟子,淡淡一笑道:“我已活不過今晚。”

寧若瓏當即哭喚一聲“姑母”,便上前一步撲在床畔。連師父也忘了叫,大約真是傷心到了極處。寧若玲亦跟了上去,哭得梨花帶雨。容煥心中大慟,然早在很久之前她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便也不如何激動,隻是與寧致不聲不響地跪著。

寧馨子將四個弟子的反應瞧在眼裏,她撫了撫兩個侄女的頭發,低聲道:“如今朝堂已有人為寧氏平反,不久便可恢複官籍,玲兒和瓏兒心思既不在學醫,就回都城繼續做官小姐,姑母已為你們安排了人接應,亦定了好夫家,足保你們一世無憂,我也算對得起你們爹爹了。”

“不,不,姑母,玲兒不要嫁人,”寧若玲連忙搖頭,“玲兒隻想陪著姑母!”她言語落罷,側目偷偷瞟了一眼寧致,隨即趕緊收了回去。寧馨子如何不知她的心思,隻是笑笑也不理會,便揮退她二人,然後對寧致道:“這神農穀的一切,便都交予你了。”寧致終於露出悲戚之色,他重重地磕了個頭,沉聲道:“謹遵師父之言。”寧馨子又交代了幾句寧家的祖訓與神農穀恪守的規矩,終於對他們道:“你們退遠一些。阿煥,你過來。”容煥走過去跪下,寧馨子握了她的手,卻遲遲沒有言語。這般近地瞧著,她才發覺師父印堂灰敗,方才這番沉穩的言語已是回光返照。容煥再也忍不住哽咽道:“師父,徒兒醫不好你……是徒兒沒用。”寧馨子卻彎了嘴角,伸手替她擦去眼淚,柔聲道:“為師得的是心疾,連自己都束手無策,怎怨得你?”見她隻是哭,寧馨子又笑了笑:“乖孩子,你很好,一直都很好。”容煥聽著師父溫言相慰,不禁悲從中來。她本是西方邊境小村的流民,八歲那年饑荒鬧得嚴重,又趕上罕見的連月大雪,母親和哥哥死於非命,剩下她與爹爹倒在雪中奄奄一息,幸得寧馨子相救,這才吊回兩條命來。寧馨子於容煥,不僅是傳道之情,更有活命之恩。然今夜一過,這種種的種種,有生之年,再難報償。“照顧好你爹爹。”寧馨子柔聲道,“阿煥,為師還有一個遺願。”容煥打起精神,認真地望著寧馨子。房中一時靜寂無聲。寧致三人跪在數步開外,此時也在待她開口。寧馨子頓了頓,沉聲道:“我要你……嫁給阿致。”容煥一怔,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寧致麵色如常,絲毫不見波瀾,倒是寧若玲大驚之下,臉上已褪了血色,望著容煥的目光像是要吃人一般。她萬萬想不到,師父的遺願竟是要定下她的終身大事。容煥沒有羞怯,隻是扭回身子,目光閃了閃,似是欲言又止。寧馨子何等心思,她淡淡一笑,問道:“阿煥不願?”容煥躊躇了一下,覺得長痛不如短痛,便堅定地點了點頭。寧若玲頓時鬆了口氣,寧致仍是沒什麼表情。“你若執意,師父也不勉強。”寧馨子溫言問道,“隻是,為何不願?”在寧馨子眼中,她這大弟子人品才貌均是佼佼,不說寧若玲,便是神農穀內外,多少姑娘都在惦記著。她一直以為容煥亦是如此,卻沒想過她會拒絕。容煥心下尷尬,又不敢不回答師父。她猶豫了半晌,才將身子向前探了探,壓低了聲音道:“師兄他……”她又頓了頓,眼一閉道,“他說我長得像田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