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換角色1(1 / 3)

老師的承諾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在家鄉的小學讀初中。學《海上日出》這一課時,範老師神往地說,咱們山村沒人看到過大海,這樣吧,明年全公社統考,你們哪怕有一個進入前10名的,老師就帶他看海去,所有花銷都是老師出。課堂上歡聲一片:整個小隊祖輩幾代人都圈在這大山裏,連火車都沒見過,對大海的向往可想而知!

從那天起,全班同學都較上了勁兒,雖然我們清楚,考前10名根本不可能!全公社12處戴帽中學,400多學生,那也不包括我們,我們是不被上級承認的“黑學校”,兩位老師可憐12名小學畢業生無人能去公社所在地讀書,硬是在隊辦小學之外擴充了一個初中班,所有課程都是他們倆額外兼任,這樣的基礎,敢與外麵的“正規軍”比嘛。

而範老師卻無比認真地說,他心中有數。“假如沒那個希望,我豈不是給大家個空頭承諾,跟流氓有什麼區別,還老師呢。”

反正我下死力氣讀書,就衝範老師這一片苦心。大海是從來沒敢想,範老師是個民辦,全年掙的工分,不過值一百元左右,萬一考上一個,那可就尷尬了,他拿什麼買車票!

那時候初中總共二年,之後,就得到公社讀高中了,需要考試,全公社取250名。名單一公布,範老師哭了,我們12個同學全部入選,最差的排第101名,而我和另兩個男生名列2、3、6名!範老師嚴肅又有些內疚地地說,花不起錢啦,我隻帶你們三個看大海去,回來,給同學們一人一份禮物,他們也應當受獎……範老師耐心地到我們三家做工作,家長哪好意思讓老師破費,可自家又窮得叮當響,隻能推三推四。老師急了:“您總不能讓我說話不算吧,以後我怎麼教學生!”他找出地圖,反複計算:“咱們就近到錦西縣,火車票10元整,來回有150元夠了。”

終於在暑假裏的一個濃霧彌漫的早晨,範老師率領我們兩男一女三名弟子,走出了大山溝。範老師快活地吟誦兩句宋詞:“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我們見到並坐上了火車,那顆心呀,簡直要蹦出來了。傍晚,到了通化市,在那裏換車。剩餘三個小時,老師帶我們在站前遊覽。城市燈火輝煌,把我們三個全看傻了。老師問:“城市大不大?”我們答,大。老師意味深長地說:“北京上海,比這不知要大上多少倍。回去一定要讀高中,我做你們家長的工作,你們不能總圈在山溝裏!”那一刻我明白了,範老師不僅是為了兌現他的諾言,更是要讓我們認識山外的世界。

在火車上,我發現範老師不睡覺,時常在過道上焦躁地走。考試前那幾天,他的鼻子一側陡然起了一片紅腫,據說特別疼,師母逼他去醫院,他嚷著說,什麼時候,我還顧得去醫院?考試結束,匆匆去了趟地區醫院,他又帶我們看海。現在,老師的患處腫得更高了,把內眼角使勁往下拽,樣子有些滑稽,他能不疼嗎。我不時悄悄地捏我的褲子,那裏有媽縫在內褲裏的5元錢,我想,不敢花,留著給老師看病。

範老師讓我們三個成為山溝裏第一批看到大海的人!範老師問我們:“有什麼感想?”我們三個異口同聲:“將來考大學,不在山溝住了!”範老師笑了,笑得好開心哪,那天,他還在海邊就著小鹹魚喝了一些酒。

回來以後,範老師不顧休息,挨家做工作,讓我們一定讀高中,沒文化不得了啊。範老師可不是一般的教師,能常在省報上發表詩歌……據說在全市作者中都是優秀的。市裏一家名校兩年前就有意聘請他去專教作文課,並且有轉為正式教員的可能。然而,老師為把我們這個班送出山溝,遲疑著不走。這次,他總算鬆了口氣,並對我們幾個成績特好的說:“我調過去,接著也把你們轉去,隻有到市裏,才能考上大學;出不了讀大書的,咱山溝就沒指望。”

入高中的第一個星期忙得很,直到半月後,我們才於周末回家。到家後,發現父母眼睛紅紅的,原來我們的範老師沒來得及去市裏那家中學報到,就先自病倒了。父母馬上帶著我去看範老師,說他快不行啦。

老師!範老師患的是額竇癌,已經到了晚期。沒有錢住院,索性回家等死……我吃驚地看到,平日裏談笑風生的範老師半邊臉腫得跟南瓜相似,眼睛已失明。我抓住他的手失聲痛哭。範老師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說:“別這樣,丫頭,我這一生足了,我看到了大海,我還帶出了山溝頭一批看海的學生。”我哭著說,如果不為我們,您的病是不是不至於這樣?老師笑了:“早知道是這種病了,出發前我去過地區醫院。遲早是個死,我不能在你們麵前失信,老師有一千個理由,帶不到你們海邊,總歸是失信……隻是把你們帶入市區的計劃成了空話……白姍姍,你答應我,將來有了好消息,要告訴老師一聲。”我一下子明白了這句代表生離死別的話,一頭鑽進他的懷裏,哭得昏天黑地!

我們幾個堅持要陪老師到最後。書不讀了,什麼都不重要了。可範老師幾乎是把我們罵回了學校。他說不想看到這樣的學生,假如視學習於無足輕重,那他的心思可就白費了。於是我們天天放學後跑回來看老師,天不亮又往回趕……這樣,我們也沒送成敬愛的老師,10月4日的中午,我們還在學校上課,範老師悄然離開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