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舅舅的人間煙火(1 / 3)

他生來麵若桃花,甚至呼吐出的氣息都帶有一股奶與花蜜混合的香甜。年幼的時候,他是我的驕傲。那些年長的年若的三角城居民,都喜歡多看他幾眼,更貼近他一些,以便嗅食那種香味兒,並把它帶到夢裏。年長起來,他卻日漸腐壞,成了我的恥辱。他在30歲的年紀上依舊麵白唇紅、笑靨蕩漾,依舊渾身香氣,走起路來嫋嫋娜娜的樣子,隻有說起話來聲音還算金屬。他的樣子如此顛覆,倒也不足為奇。對於民風淳樸的三角城來說,他畢竟是一朵土生土長的男性之花,除去早已進入傳說之外,還是有讓人司空見慣的一麵。令我再不敢與他同行於街市的恥辱柱有兩根。一根是他得了冠軍,在全市首屆踢毽子比賽中。那次比賽報名參賽的一律是女性,隻有他一名男性,結果他脫穎而出,技壓群芳。另一根是他終於如願以償,擠進了三角城棉紡織廠,當上了一名紡織男工。我身邊的朋友都在咿咿呀呀地說,這可破了紀錄,蓋了帽,絕了頂,因為金金金是三角城有史以來的第一位長把柄的蜘蛛女。

附注:金金金是我舅舅的名字,他自己取的。我外婆和外公給他起的名字叫金鑫。他唱兒歌跳猴皮筋的時候把它打散,唱成了金金金金。上初中那一年,他決定以金金金金來注冊登記,負責登記的婦女老師被日本兵強奸過,反對他用日本式的4字名,削減掉一個,我舅舅覺得倒也差強人意。與他同時上初中的歐陽強大和淳於莫名,也都被女老師削去名字的慧尾,成為歐陽大和淳於莫。

再附注:蜘蛛女是我們這群惡少對紡織女工的惡稱。棉紡廠是三角城內惟一一片工業區,占據了三角城東南角的好大一片區域,廠區內沒有任何一個男性。老人們說,連飛進去的麻雀都全是雌性的,沒一個公的。每當下班的時候,女工們總是披散著飛瀑一般的長發湧現在街上。她們都剛剛在工廠裏的浴池裏洗過澡,不無炫耀與自戀地把一天中緊束在頭頂、緊壓在帽底的秀發嶄露給小城的夕陽與夕樹。在我們還不懂得尊崇秀發之美的禿小子時代,她們的來勢,她們的陣容,她們的職業屬性,一度暈眩了我們的童年。把她們與蜘蛛聯想到一起,是我們狹窄的想象之渠中能夠通流的惟一一股淨水。於是,我們躲在樹後和牆頭,由其中膽子最大的喊“一”和喊“二”,然後由膽兒小的和膽兒大的一起喊:“蜘蛛女,不上班!”到現在為止,我也不知道,喊她們“不上班”是對她們怎樣的羞辱。

他的姐姐生下我的時候,他15歲,她25歲。她在鐵路醫院裏當護士,他在鐵路一中讀初二,她沒時間帶孩子,他卻喜歡帶孩子,繈褓中的我便成了他課餘時間的主修課程。他做任何事都很細致,很溫柔。聽我媽媽說,我的繈褓中一年三季充滿花香,春天是桃花梨花迎春花,秋天是玫瑰和野菊,冬天是幹茉莉,它們是金金金從茉莉花茶中“采摘”出來的。通過媽媽的記憶和對比比我更小的寶寶,我把自己的嬰幼年想象為花香、乳香和尿香和尿騷氣混合的味道。

我的最初記憶與媽媽爸爸無關。它棲落在舅舅的懷裏和背上,撲扇著毛茸茸的翅膀。舅舅有時抱著我,有時背著我,清晨去看朝陽,用草尖上的露滴沾濕我的頭發,說一些“我們都是草木,春天來秋天走”的話給我聽,晚上就是麵朝西方,靜靜地站著,陪伴太陽西落,不錯過它的最後一線光輝。我是個調皮搗蛋的孩子,但是那些時刻,從來不鬧不吵。如有神力灌注於場景與血液之間。

他的姐姐是個粗枝大葉的人,連他在日漸成為三角城西北一帶的著名人物都一無所知。

他的名聲首先來自於背我和抱我的方式。他摹仿日本電視劇的女主人公,為我親手縫製成三塊背巾,一塊橙黃鑲銀邊兒,一塊土紅繡鳳凰,一塊是墨藍色。他輪替著用它們包住我的腰身和屁股,背著我去看豪雨過後的溝渠,去白樺樹林進而聽鳥唱歌,也去劇院看戲看電影。他長得細高挑,我們走在街上,會有比他小比我大的小學生大聲喊他:“喂,男阿信!你從哪兒生的孩子呀!”另一些孩子就嘻笑著應答:“從屁眼兒!”我衝他們哭,衝那夥山歌賊,大聲地叫著嚎著哭。雖然我還不諳人事,但我是一頭幼獅,憑藉原生的敏銳就能嗅出欺淩的訊息。哭聲把他們嚇跑後,我發出了來此世界的第一聲呼喚。媽媽。他吃驚地轉過頭來,把我的唇緊貼在他的左頰上。

等我上了小學,他高中畢業沒有工作在家賦閑的時候,我問過他,為什麼要用日本女人的方式背我。他說,那是他所看到的最輕鬆又最含辛茹苦的背孩子方式。三角城人背孩子,一般不借助工具,隻是把孩子向背上一顛,要孩子雙臂環住脖頸或雙手攀住雙肩,疼孩子的人反背雙臂用雙肘和雙手夾孩子的雙腿,背起或放下雖然較為便利,但背負的過程雙方都要付出努力,而且是雙方都要專注於“疼”這個姿勢,定型在這個動作上,不可稍有鬆懈,否則孩子就會從背上仰摔下去,造成腦震蕩,或者成為二傻子。日式背法,既解放了背負者的雙臂雙手,又解放了孩子,不讓人生的負擔過早地攤派到小孩子的身上。“媽媽”隻要使用負重的力就行了,負重的樣子卻最鄉土。而且,它還可以進行詮釋。娃娃小的時候,可以視為背著一個布娃娃,娃娃個兒頭兒太大太沉的時候,又可以視為人生的重扼壓在脊背上。無論如何,都是詩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