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總管剛上任就出了亂子——頭一天做飯,孫成偉便把家裏僅有的半油瓶油全倒進鍋裏,將一個個摻和著一半榆樹皮粉的米粉餅下到油鍋裏炸。
躍進那時不到三歲,看著油鍋直嗅鼻子:“舅舅,好香呀,你做什麼菜?”
孫成偉很得意:“不是菜,是油炸糍粑,沒吃過吧?”
躍進咽著口水說:“沒吃過。”
孫成偉撈出一塊炸好的糍粑,遞給躍進:“給,躍進,你先嚐一個。”
躍進咬了一口便說:“哎呀,舅舅,真好吃,媽媽從來不給我們做!”
孫成偉更得意了,一邊炸著糍粑,一邊說:“以後舅舅天天給你們做。躍進呀,你可不知道,舅舅可是見過大世麵的,什麼名菜都吃過。這次還是可惜呀,要是用糯米粉做就更好吃了,能把你的一口小牙都粘掉!”
援朝、勝利、盼盼放學回家後,看到糍粑,個個高興起來,吃得無比瘋狂。
孫成偉自己一點沒吃,隻問:“同誌們,舅舅的手藝怎麼樣?”
劉援朝第一個蹺起了大拇指:“太好了,舅舅你的手藝天下第一!”
劉勝利把最後一個糍粑搶到手後,鄭重宣布:“這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東西!”
這時,鄒招娣從醫院回家拿東西,看看劉勝利手上最後一塊糍粑,再看看空蕩蕩的油瓶,臉立時沉了下來,當著孩子們的麵便訓開了:“大偉,你當現在還是往天呀?現在一人一月才一兩油,你還敢油炸糍粑?你……你說說看,你們這個月還過不過了?炒菜還用不用油了?你……你給我做吧!”
孫成偉一下子呆住了。
因為這次大吃糍粑的奢侈,孫成偉帶著孩子們過了一段絕無油水的日子。“天下第一”的手藝消失了,曾經做過“全世界最好吃的東西”的孫成偉,成了孩子們眼中最糟糕的廚師。連著幾天痛苦地咀嚼著鹽水煮蘿卜纓,孩子們要造反了。
最困難的時候,劉存義的前妻,已經做了縣委副書記的湯榮花從山東寄來了二百塊錢和五十斤全國糧票——這五十斤全國糧票在購糧的同時,可以購得二兩多油,無油的日子才算結束。嗣後,孫成偉學會了以滴為單位來計算油的用量。
也在這時,田劍川和孫成芬從紅星公社請了假,趕來看望劉存義和孫成蕙。他們帶來了十個雞蛋和一隻瘦得皮包骨頭的雞,還是公雞。雞蛋送到了醫院,給孫成蕙吃了,那隻瘦公雞以招待田劍川的名義,全便宜了孩子們。孫成偉因此又施展了一次廚藝,才多少在孩子們麵前挽回了點麵子。
當晚,在昏暗的十五支光燈泡下,孫成偉代表孫成蕙和劉存義招待田劍川,盡其所能做了三樣菜,一盤又小又癟的煮花生米,一盤炒青菜,還有一盤炒雞雜。
酒杯一端,孫成偉話就多了:“……劍川呀,不說你想不明白,連我也想不明白!你和六嬸當上右派,而且還是資產階級的右派,也太好笑了。我和資產階級倒還有點瓜葛,花過陳家資產階級的錢,還娶了陳家小老婆。你們算啥資產階級?”
田劍川已是一派農民模樣,眼鏡的一條腿是斷的,係著細麻繩套在耳朵上。
孫成偉歎息著:“倒也好,咱們殊途同歸了……”
田劍川這才說:“什麼殊途同歸?你是你,我是我,咱們是兩回事。”
孫成偉說:“兩回事?一回事嘛,地富反壞右排下來,我老四,你老五。”
田劍川“啪”地一聲放下酒杯:“我是冤枉的,你不是,咱們就不是一回事!”
這時,鄒招娣走過來:“你們小聲點,讓孩子們聽見不好!”
孫成偉不再說了:“好,好,我們喝酒!來,劍川,喝吧,多喝點就不煩了。”
田劍川滿眼是淚,感慨起來:“真懷念剛解放那陣子呀!”
孫成偉也說:“是呀,誰能想到社會主義會搞成這種樣子呢?!”
這日,田劍川喝醉了,搖搖晃晃地走到院中,仰望著星空,朗誦起了嶽飛的《滿江紅》:“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
孫成偉走過去勸:“好了,好了,劍川,回去睡吧,你明天還要趕路。”
田劍川卻不聽,仍在朗誦:“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眼中的淚水滾滾而下,“白了少年頭,大偉,我……我是白了少年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