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樂匆匆(1 / 1)

李去非沒有回頭看,她隻是斟了一杯酒,笑吟吟地向趙梓樾舉了舉,又朝秦輔之晃了晃,美滋滋地喝了下去。

秦輔之被她激得額角青筋暴起,若不是自恃身份,早就破口大罵。

百裏頡左看右看,向李去非挪了挪,立刻收到趙梓樾如刀似劍的目光,他硬著頭皮再挪近些許,拎起酒壺,為李去非的空杯添滿酒,溫言道:“明知你二哥就那脾氣,隻是嘴上嚇嚇你,你又何必作弄於他。鬧夠了就收手吧。”

李去非端起那杯酒,手撐著頭看了一會兒。百裏頡嗜飲梅酒,這酒不知在梅樹根下埋了多少年,酒色澄澈清冽,杯麵上映出一個小小的她。

“大哥。”她輕聲道:“被先帝廢止的新法,你打算什麼時候繼續?”

“越快越好。”百裏頡並不意外她會料到,徐徐給自己斟滿酒,續道:“如今吏治腐敗,國庫空虛,月初收到軍報,匈奴又在蠢蠢欲動。隻有等新法施行有所成效,朝政和民心都穩定下來,我才能放心率軍出發。”

李去非看他一眼,本想問他們兄弟和當今皇帝在先帝臨終前達成了什麼協議,一轉念間,卻什麼都沒有問。

百裏頡見她欲言又止,失望之極,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問道:“三弟,你真的非走不可?”

李去非看向他,目光如酒色清澈,緩緩道:“大哥,你和我師傅都是了不起的人,你們都想改變這個世界,堅信那樣的世界會比現在美好。而我不能確定。說到底,我隻是紅塵俗世中一尋常人耳。所以六年前我不得不走,六年後亦然。”

百裏頡與她對視片刻,倦倦地別開眼,許久,低聲道:“道不相謀……你走吧。”

李去非放下酒杯,將折扇放在酒杯之側,最後看了一眼,毅然起身。她向趙梓樾招了招手,拖長聲調叫道:“乖徒兒,放了秦相。“

趙梓樾卻沒有動。

李去非轉頭看去,亭外人影遮暗了光源,那少年的臉和身形便在光和影之間,微有些朦朧,如同置身水底。

她隻能看清他的一雙眼。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們初相識的時候,她看見的那雙眼睛。還有互表衷腸的那一夜,他跌倒在洞開的窗戶底下,眼底狼狽而絕望的熱情。

李去非微微怔了一會兒,隨即醒過神,道:“小樾,放開秦相吧,他若真欲殺我滅口,從當年開始有無數機會,不必等到現在。”

趙梓樾頓了頓,又看了她一眼,李去非打著嗬欠,邊點頭邊道:“放了他,咱們該趕路了,現在走還能趁天黑前趕到風陵渡。”她微微一笑,道:“咱們好象很少坐船,乘現在黃河還沒凍上,去坐一次船吧。”

“十年修得同船渡”,趙梓樾心中一動,忽然想起這句話來,至於後半句……他需要深吸一口氣,才能壓抑住滿腔歡喜甜蜜,不會顯露到臉上來。

但他不知道,自己眉梢眼角盡是喜意。如果冷冰冰的趙梓樾隻是一尊精致的白玉雕像,這快樂便如白玉雕像添加了活氣,一夜間變成了活生生的光彩照人的美少年。

他克製著唇角的向上扯動,甩手扔出秦輔之。

秦輔之在空中翻滾一圈,忍不住失聲驚呼,頃刻間卻發現自己好端端地坐在了石墩上,隻是屁股硌得有點疼。

所有人都看向他,他的驚呼聲蓋住了一聲弓弦的輕響。

看夠了秦輔之的狼狽,李去非心滿意足地大大伸了個懶腰,走向趙梓樾。

三步。

兩步。

一步。

“小樾,咱們回——”

趙梓樾驀然倒下,衣衫激蕩起微風幾許,幾許塵灰。

李去非本能地伸出手,卻遲了一瞬,隻接到微風和塵灰。

她木然地想起一句不相幹的詞:“二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又想起折扇上那首《六州歌頭》的下半闕:“樂匆匆,似黃梁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係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她低下頭,趙梓樾的胸前插著一支白蠟杆、雕翎箭。

“……小樾,快起來,咱們回家……”

可是“家”在哪裏?天下之大,他們原是僅有彼此,沒有家。

“樂匆匆,似黃梁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