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掌(1 / 3)

這年盛夏,有一天弟弟和他的未婚女友劉慧不聲不響回到城關,他們說是要找父親,商量一樁大事。

父親不在家裏,開年以後他一直住在工業學校,白天上班,夜晚值班,平時很少回家。

這是弟弟過年後第一次回家,除夕沒回,春節也沒回。弟弟早年離家,長期過慣了浪蕩生活,似乎沒有歸家的概念,回家如同下鄉演出,沒有過多的喜悅,從來都不會歸心似箭。他把家看得很淡,這點卻與他的哥哥非常不同。

隻是去年母親病逝,按照舊俗,今年大年初一就是亡者的新饗,離開人世的第一個過年,逝者的直係家屬不便出門,守在家裏恭迎親朋戚友前來給亡者拜年。青年到現在都不知,弟弟今年春節是怎麼度過的。據說,去年母親臨終時分,弟弟就一直陪在床前。出殯送葬也有弟弟出麵照應,直到把母親的骨灰送到六指鄉下,那個不知名的小山村,填埋在大大的墳邊。當然這一切都由青山那家做主。弟弟說,青山那家伯伯為人不錯,沒有扔下不管的意思,人前人後,禮數盡到,母親雖不能下葬他們家在市內預留的墓地,可人家畢竟還是破費一番,把骨灰送回了母親的老家。

弟弟說,別扭得很,不曉得是喊他伯伯呢,還是喊他老頭,自己的老娘死了,不曉得是上自家的山呢,還是入人家的土,總而言之,是個別扭。

這個青年沒有搭腔,臉色陰陰的,有些慍氣。

弟弟又說:我曉得你也別扭,老娘也曉得唦……其實老娘還是惦記你。也不曉得是哪年,我不是從你本上抄下了老娘在青山的電話麼?這個電話你一次也沒打。我打了。那天,我心煩,就從武昌坐車到青山,在紅鋼城一棟樓裏找到老娘……你猜猜唦,老娘見麵問麼事,第一句話就問:是不是哥哥出事了?晴天大白日,你赫我,老娘總是惦記你,你是老大唦。

青年心裏猛地一沉,仿佛墜落萬丈深淵。這是他的苦。他說不出,也不願說出。他拚命掙紮,睜大眼睛,試圖從遙遠的天際,尋覓那輪明月,圓圓的,亮亮的,像水,軟軟的,他的媽媽。

弟弟還在說:老娘與大大埋在一起,她們有伴,終究不會孤獨,隻是兩座墳塋中間還是隔開一條道,不過,也不遠……那個地方,我怕是再也找不到了……清明節我獨自躲到武昌樓上的平台燒紙,沒人曉得。劃兩個圈,老娘一個,大大一個。你也應該燒。沒法啊,心裏就那味,那味。

正好過完年就是一個新日子,地方上有關娶親的禁忌,說是家中若有長者故去,那麼晚輩是不能在當年成婚的,至少等到大年正月初一以後,就算來年。

弟弟把自己即將與劉慧結婚的事告訴了他的哥哥。本來去年就該辦的喜事,由於母親的病,拖著沒辦。現在團裏房子也分到手了,新房兩室一廳,廚房衛生間齊全,一百多個平方米,已經裝修一新。男女雙方也各自作了相應準備,近期舉辦婚禮,算作正式下來。

今天回家,就特地帶回準媳婦,給父親通通氣,彙報一下自己的終生大事。

青年適逢這個星期天沒課,準備利用上午的時間趕緊備課編寫講義。自從做了九六三一二班的帶班工作以後,白天夜裏在校內隻能處理隨時發生的日常事務,想要坐下看書閱卷也隻能忙裏偷閑,見縫插針,料不到本班的誰誰誰不小心又會鬧事,不是在外捅婁子,就是對內搞窩裏鬥,沸沸揚揚,不會清心。

得知弟弟回家的目的,青年覺得比較急迫,於是決定先將弟弟和他的女友帶到父親那裏去。

他們在城關老街口六號門廣場前搭乘四路專線車到水塔部隊這一站下車,然後步行走過當地駐軍的營房,繞過陡削的團山,這才來到平坦開闊的任家田。這裏原先是師範學校,現在變成了工業學校的校園,今天休假,周圍都是靜悄悄的。

父親見到弟弟的那一瞬間,心情很是複雜。他這時正在校園裏除草。隻見他頭戴一頂退色的大草帽,光著赤膊,頸上搭著一條濕毛巾,這條毛巾早就分不出顏色和花紋了,已經變得灰不溜秋,像條黏糊糊的大鯰魚。他一個人站立在冒著暑熱濕氣的地裏,手裏拄鋤,吃力地鏟除叢生的雜草,場外沿途堆積著那些荊棘茅草,還有很多被學生們拋丟的生活垃圾。

遠遠望去,父親的身影依然是健壯的,他不惜揮汗如雨,勤奮地勞作,全然沒有把自己當成六十三歲的老人,幹起活來,儼然三四十歲的壯年漢子。

父親打算設宴招待自己的兩個兒子和未來的媳婦,不料弟弟堅決拒絕,說是看看就走,不能耽擱太久,武昌那頭還有很多急事。這樣他們就坐在父親宿舍門前的石桌旁,開始漫談。

弟弟其實就是一句話,聲稱自己將與劉慧選定下月十八號舉辦婚禮。

然後劉慧就在一旁補充,說請柬都送發出去了,基本上都是團裏的前輩老師和同門師兄弟,親戚裏客人不多,漢口的桂英娘娘目前正好也搬到武昌,住在他們六樓的新房子裏,順手也幫忙料理家務……

聽到這裏,父親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也沒有當場應聲,沉吟良久,隻管催促兒子們喝茶,不要傻坐。

說走就走,弟弟起身告辭,劉慧急忙跟上。父親執意要送,青年就陪同父親一道,把弟弟他們送出校園,送到高速公路一個岔口,直把他們送上開往漢口的班車。

父親意義不明地歎息一口,示意青年回轉。

弟弟在武昌舉行婚禮的時候,天氣已經很熱了。雙方確實沒有多少親戚,甚至在婚禮上都沒有看見新娘子家的父母。這樣父親就有些不滿,開始接二連三犯嘀咕,認為有些草率,不夠慎重。好在弟弟現在是戲曲大師餘笑予導演的正式弟子,餘老師冒著暑熱前來恭賀,已經是蓬蓽生輝。父親立馬緘口不表。

弟弟的幾位得力的師兄弟在婚禮上幫了大忙,忙前忙後,忙得不亦樂乎。省楚不愧為臥虎藏龍之地,這裏不乏專業人士,不缺道具。司儀、樂隊和迎賓小姐一應俱全,舞台、音響、燈光都是應有盡有。這倒令父親回想起自己當年在縣劇團舉辦婚禮的情景,不一樣的時間,不一樣的地點,卻是一樣的感覺,就那感覺,他有,不知兒子有沒有。

幫忙操持婚禮的師兄弟把家長們都安排到靠近典禮台的席位,慶銀叔父和桂英嬸母首席就座,儼然是男方新郎倌的高堂,他們身邊還帶著一個小姑娘,是新添的外孫女,他們家女兒周文再婚後生下的幺幺女,這時也有四五歲的模樣。父親招呼青年一家三口紛紛落座,大人小孩一圈下來,正好把這台酒桌坐滿。青年就主動承擔斟酒上煙的任務,照顧桌麵上的客人。

在婚禮進行曲的伴奏下徐徐掀起,這場婚禮的重磅人物終於登場。紅光滿麵的戲曲名流餘笑予健步登上喜宴,他今天穿得風流倜儻,頭發梳得光光溜溜,皮鞋擦得光可鑒人,一身瀟灑的短袖西裝,配一條同樣瀟灑的背帶褲,手裏搖晃著一柄收攏的折疊扇,甫一亮相,就贏得滿堂喝彩。

青年就給妻子介紹,說:這位先生正是弟弟的老師,戲曲大師餘笑予,了不得的人物,大名鼎鼎,如雷貫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