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陽光加入想象36(2 / 2)

那樣壯懷激烈的爭戰,那樣煙炎張天的赤壁,那樣瞬間萬變的時局,那樣壯誌未酬身先死的無奈,那樣多的英雄和梟雄,傻子和白癡,傀儡和布偶,豔幟高張的女妓和清貞和雅的貴妃,到最後都消失在滾滾煙塵裏,而這一場演給天地間的巨大的電影,似乎隻有兩個觀眾:一個是漁夫,一個是樵子。

我不羨慕功業千秋,名垂百代的家夥們,我羨慕笑談的這兩個人;我更羨慕這裏的漁夫--我喜歡中國古代文化中漁夫的這種角色設定:無論在詩中、詞裏、小說、散文、傳說,漁夫的出現永遠那麼帶著煙火氣,又永遠帶著和世事疏離的清淡瀟灑氣味,例如“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例如“一帆一槳一漁舟,一個漁翁一釣鉤。一俯一仰一頓笑,一江明月一江秋”,例如“葉艇悠揚鶴發垂,生涯空托一綸絲。是非不向眼前起,寒暑任從波上移”,例如“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原來漁夫是這樣一種生物:他們釣魚,也釣雪,煮魚,也煮月,一邊數著銅板過日子,一邊透過銅板上方方的眼睛看透千年如水順流而下的歲月,於是秋潭垂釣去,夜月叩船歸,“世人那得識深意,此翁取達非取魚。”

這樣的人風裏來浪裏去,修煉出一身透過假象看本質的本事,將一種名為“去蔽”的精神貫徹得徹徹底底--世界本來如同元妃省親時的大觀園,冬寒時節光禿禿的樹上粘滿了假葉子,卻被他把這些繁華的假翠一片片全揪了去,世界又還原成了它原來的樣子--人與樹相對,他也就有了世事洞明、惟我獨尊的閑適和愜意。

蘇格拉底有這樣本事,所以他會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哀歎:“這裏有多少東西是我用不著的”;而如我一樣的凡夫俗子則忙著盤算:這個可以搬回家去,那個也可以搬回家去。到最後家裏堆滿林林總總的東西,夜半如個廁,都需要像張柏芝在電影《購物狂》裏演的那樣,閉著眼睛演示高難度的芭蕾。

世界越是繁華,人心越不易“去蔽”,卻又最需要“去蔽”,否則會迷惘、焦慮、住大房子開小車,心卻給關在小黑屋裏獨自哭泣,哭“得不到”,哭“已失去”,哭枉費了人生,哭弄丟了自己。

“去蔽”要有強健清明的思想打底,才能不順波逐流,人雲亦雲,然後才知道哪些是自己不該做的,於是不去爭著做;哪些是自己不該爭的,於是不去爭;哪些是不該迎合的,於是不去迎合;哪些是黑的,於是不強說白,見駱駝偏說馬腫背。不說壞人性命的話,不做壞人性命的事,不放壞人性命的冷箭,然後躲在角落笑得像個黑鬼--看似損了別人,實則損了自己--傷了生機。

有了思想也就有了對生活的自足與自信,所以才會一邊心裏盤算油鹽柴米,一邊低頭看花,抬頭看月,微笑上臉如同水裏養魚,怒則真怒,笑則真笑,喜則真喜,悲則真悲,人性的廣田開出真花真朵,哪一朵都有傾城色。

這樣的人活在人世好比漁夫駕舟而行,整個生命都如萬頃波濤上鋪陳開的點點日光。你看他用思想網大魚,用微笑網小魚,大魚小魚在網裏活蹦亂跳,五彩鱗片如同朵朵花開。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把握適度的自由,挖掘無盡的快樂,清水濁水皆於“我”不成阻滯,“我”才是天地間最大的主人,美哉,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