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如青瓷
“瓷”是一個好字,一經吐出,腦海裏“忽啦”就展開一幅畫,畫上有“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清冷幹淨和“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落寞與華麗。
“白瓷像銀像雪”,象貴族精致的女子,自來的內斂高貴;冬天來了,到處一片茫茫的白,連天枯草,斷莖支離,白瓷就有這種疏落搖曳的美。我家裏曾有過一套薄胎細瓷小碗,看去好象半透明,柔若無骨,嬌薄瑩白。數次搬家,不知道失散到了哪裏。物不得人,也是憾事。
“青瓷似玉似冰”,溫溫的陰。據傳說,五代後周柴世宗指雨過天晴的天空,對向他請示禦用瓷釉色的官員說:“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作將來。”青瓷的顏色,就是這種“雨過天青”色,但是又不單純是這種顏色。粉青釉光澤雅淡柔和;梅子青釉色比翡翠,質瑩如玉,豐盈滋潤,既像雨水淋過的青梅,又仿佛藍天映照下的清澈湖水; 青花釉裏紅,上麵的花朵恍然梅開一片;蘇麻離青是鄭和帶來的外來青料,用它燒成的瓷器居然能產生水墨畫的效果。
兩種瓷相較,我更中意青瓷一些。這種顏色如此之美,象湖色的府綢,象微風吹皺的湖麵,象深水結的冰,隱隱泛著水潤晶瑩的青色。一隻青瓷花瓶,圓口凸肚,蹲在架上,不事華彩,就那一身青衣,如同程硯秋的戲,在博古架上低低地唱著。又象一尊佛,緩緩溫柔地走進你的心田,盤膝而坐。
也許,瓷的境界,就是佛的境界。一隻青瓷花瓶在博古架上鼓腹而坐的架式,象極了袒腹而坐的大彌勒。人造出來的佛還肖人形,有眉目口鼻,裙帶衣褶,瓷瓶什麼都沒有,它就那樣四不像地蹲著,卻讓人覺得眼前分明大般若。它麵前的世界,不象我們這裏到處充滿一峰插天,非左即右的二分法則。它的世界無好無壞,無此無彼,無往無前,無上無下,無麵無背,無始無終。
般若的世界是美的,瓷器的光陰是慢的,它們的生活方式是圓的,但是它們內裏的生命卻都是尖銳不肯妥協的。水裏和過,火裏煉過,終於由一抔土,修成高貴靜美的瓷了。極美的東西是不能舉步的,一舉步就是深淵了。當一隻瓷瓶從高處砰然落地,你可以感覺到它四分五裂時的呐喊和山呼海嘯般的疼痛,而它的鋒利殘片會毫不留情地劃破我們的手指,在最後一刻,用痛感逼我們記住它曾經活生生地存在過。
所以,這個世界上,像一隻瓷瓶一樣自尊而靜美的人總是不容易苟活,老舍為什麼會自沉太平湖呢?而川端康成對於獲獎後所帶來的榮譽和湧來的慕名者,心裏十分厭惡,他對夫人發脾氣“家裏並不是旅館,我也不是為客人活著的。”而他果然就不去活著了。
而我們每一個凡俗的生命原本也是一個美麗渾圓的青瓷瓶,卻在很多時候被分割了。忙忙碌碌中,甚至說不上頭上的天空是什麼顏色,自己的世界多了什麼又少了什麼。連綿不斷的糾葛中,我的生命就這樣悄悄地四分五裂了。
麗江是一個讓人難忘的地方,有許多人厭倦了都市繁華,幹脆長住那裏,過向往已久的桃源生活。結果去了才發現,原來美麗是要隔著毛玻璃去欣賞的,一旦踏入,就是一個溫柔的陷阱。那裏有緩慢的光陰和悠然的生活方式,但卻缺少對自覺的生命狀態的琢磨,於是打牌、搓麻、泡吧成了日複一日的生活內容,懶懶散散中沒有誰會記得自己當初的心動和承諾。其實,也許一個人的生命未必需要遠徙的,象一隻瓷瓶,如果它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即使一步不移,也就身在麗江了。
仰慕一隻青瓷花瓶的美和靜,當一切終於拋開,生命也就開始象它一樣安靜與寂寞。此世惟願生如青瓷,在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裏安穩靜好,看著歲月慢慢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