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夢仙離了家鄉,一路騾轎,直至京師。下了寓所,因憤氣在心,足跡不出,終日溫習本業。候到二月初九頭場,進了貢院,打起精神,猛力的做成七篇文字。大抵鄉會試所重隻在頭場,頭場中了試官之意。二三場就不濟也是中了。若頭場試官看不眼,二三場總然言言經濟,字字珠璣,也不來看你的了。
這盧夢仙自道:"這七篇文字從肥腸滿腦中流出,一個進士,穩穩拿在手裏了。"好不得意。過了十二二場,到十四夜,有個同年舉人,到他寓所來商議策題。說:"方今邊疆多事,錢糧虛耗。欲暫停馬市,又恐結怨夷人。欲複辟屯田,又恐反擾百姓。隻此疑義,恐防明日要問,如何對答。"兩人燈前商議,未免把酒流連。及至送別就寐,卻已二鼓。方才著枕,得其一夢,夢見第三場策題,不問屯田馬市,卻是問鹽場俱在揚州,鹽客多在江西,移鹽場分散江西,鹽從何出;移鹽客盡居揚州,法無所統,計將揆度兩處地宜。方欲躊躇以對,家人來報,貢院已將關門,忽然警覺。忙忙收拾筆硯,趕到貢院前,卻已無及。那知場中已看中頭場,本房擬作首卷。看了二場,卻沒有三場,隻得歎口氣,將來抽掉。正是:隻因舊日邯鄲路,夢裏盧生誤著鞭。
盧夢仙既不終場,既同下弟。思量起在眾親麵前說了大話,有何顏回去相見。隻這眾親也還不大緊,可不被這背後譏誚我的笑話。思想了一回,道:"在家也是讀書,在外也是讀書,不如就此覓個僻靜所在,下帷三年。等到後科,中了回去,還遮了這羞臉。"意欲寄封家信回去,又想一想:"父親是不耐靜的,若寫書回去,一定把與人看,可不一般笑話。索性斷絕書信,到也泯然無跡。大凡讀書人最腐最執,毋論事之大小,若執定一念,任憑你蘇秦張儀,也說他不動,金銀寶貝,也買他不轉。這盧夢仙隻為出門時說了這幾句憤氣話,無顏歸去,也該寄書安慰父母妻子,知個蹤跡下落。他卻執泥一見,連書信也絕了,豈非是一團腐氣。
夢仙尋了西山一間靜室,也不通知朋友,悄地搬去住了。
這西山為燕都勝地,果然好景致。怎見得,但見:西方淨土,七寶莊嚴。蓮花中幻出僧伽,不寒不暑;懈慢國轉尋極樂,無古無今。燕子堂前,總是維摩故宅;婆羅樹下,莫非長者新宮。息舟香阜,悟得壽無量,願無量,相好光明無量。悵別寒林,還思小乘禪,大乘禪,野狐說法乘禪。廬峰惠遠和泉飛,蓮社淵明辭酒到。廣開十笏,遍置三田。如來丈六金身,士子三年鐵硯。方知佛教通儒教,要識書堂即佛堂。
盧夢仙到了西山,在菩薩麵前,設下誓願,說:"若盧夢仙不得金榜題名,決不再見江東父老。"自此閉關讀書,絕不與人交往。同年中隻道他久已還家,那裏曉得卻潛居於此,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盧南村眼巴巴望這報錄人來,及至各家報絕,竟不見到,眼見得是不曾中了。那時將巴中的念頭,轉又巴兒子還家。
誰知下第的舉人,盡都歸了,偏是盧夢仙信也沒有一封。南村差人到同年家去問,俱言三場後便不見在京,隻道先已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