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舅舅,我見的很少,母親去,我才去。但他們好像不喜歡我,大舅好些,一個瘦瘦高高的男人,見人就咧開嘴巴笑。我去,總是抱著我,但大舅母好像不喜歡我,臉色總是黑黑的,看我的眼光像是看到一個賊。二舅也是,二舅母也是。在他們那裏,我不敢出聲,不敢離開母親,總是抱著母親的大腿,嚼著手指或者衣巾,滿心慌張。四個表姐一個比一個凶,吃飯的時候不和我一起吃,拿眼睛使勁瞪我。說我是山裏的,傻瓜蛋,我覺得委屈。母親也不敢惹他們,在兩個舅舅家裏,母親比我還要小心,處處看兩個舅母的臉色。
這一年,我記住了其中的三件事情。第一個:母親給我買了一身嶄新的衣服,紅方格白方格密集的那種,我穿出來後,感覺別扭,有人說我像個女孩子;第二個:父親從老遠的地方回來了,帶了好多香煙,給我做的木弓和彈弓,還有花花綠綠的糖塊。我躺在炕上,一直吃到天亮。第三個:村裏的一個人將閹割了的公羊睾丸炒了一鍋,父親叫我去吃,我吃了一塊,吐了,一個晚上都感覺胸脯裏麵有一隻羊在四下走動。
一九八○
應是1979年冬天,有一段時間,母親把2歲的弟弟留給我帶,跟著村裏的一些人,丈量土地,刨栽界石,查找樹木。忙活了好多天,後來才知道:村裏把田地都分給個人了,我們家四口人,分了3畝九分地,其中包括旱地、坡地和水地,還有14棵柿子樹、18棵核桃樹和20幾棵成年的楊樹、柳樹和大槐樹。沒過多少天,母親去給冬麥澆水,弟弟哭得不行,我帶著他,沿著河溝往後溝的水庫走。實在抱不動了。我就哭,弟弟也哭,兄弟兩個坐在河穀的一塊光滑的石頭上哭聲震天。
春天之後,到處都是蓬鬆的,山坡上紫荊開花了,蜜蜂很多,枯了一冬的茅草轉眼之間綠遍山川。田地和樹木分到了自家,母親和村人都格外勤奮,比以前在生產隊裏主動了許多。我上小學二年級了,早上起來,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往學校走。學校在礫岩村,旁邊是供銷社,院子裏有一麵水泥做的乒乓球案。從那個時候,我喜歡上了打乒乓球。沒有拍子,回家叫父親用木板做了一個,裝在書包裏,下課就打球,好多同學輪著來,11個球,誰輸誰下台。
這一年的五月,母親去了一趟遠處,傍晚回來,扛回來一個很沉的東西,說是縫紉機。我覺得這個對我沒用,沒有在意。轉眼到了夏天,一個傍晚,放學了,太陽還很高,照得大地到處都是火焰,綠葉微卷。我沿著馬路回家,哼著《學習雷鋒好榜樣》,走到村前的馬路,迎麵遇見一個堂姐,她說:你還在這兒唱,快回去,恁爹出事了。我止住歌聲,撒開雙腿,跑回家裏,進門,看見父親躺在炕上,臉上都是血,一片白色的紗布纏住了頭頂。我的心立即收縮了,眼睛瞪大,一股沉重的東西湧進內心。
分到了果樹,父親高興,幾乎每天都要去看看,那些樹木,有一次,發現靠水井的一棵大柿子樹上有一個幹了很久的粗樹枝,拿了長杆、斧頭和短鋸,往下拉的時候,幹枯的粗樹枝突然崩斷,一頭砸在他的頭上。母親說,這還走運呢,要不早沒命了。父親意外的傷讓我好多天覺得心裏壓了一個東西,說不清,但很沉,也在不斷地迷漫和膨脹。
學校的老師是一個姓張的民辦教師,礫岩村人,大概40來歲,但牙齒基本掉光了,前麵的兩顆門牙很長。學校一邊有一家人,也姓張,大女兒是個傻子,愛冷不丁地撲人抓人。有一次,我路過他們的院子,沒注意到她,突然看見有個東西從側麵猛衝過來,我驚惶,跑開,回身,看到她已經撲倒在對麵的石頭牆壁上,發出一聲很響的撞擊聲。學校的下麵有兩座廟,分別供奉龍王和美猴王。我不敢從它們窄窄的院子裏走,那麼炎熱的夏天,接近它們時,明顯感覺到一種冰窟的涼,自木頭窗欞的廟宇內蓬勃而出。
1980年,秋天,月亮,或者黑暗的晚上,我和小劉子、曉民、武生等人嘯聚一起,與礫岩村的孩子們打仗,我們占據了製高點,他們呼喊上衝,一次一次被土塊和石頭打的退回。有一天晚上,我們聽到他們的陣營中有人哎呀了一聲,還聽有人說流血了。第二天上課,礫岩村的寄生頭上包了一塊白布。中午放學,他潛伏在路邊,用細長的楊樹紙條在我後背上抽出三條血痕。1980年春節前兩天,我和弟弟分別穿上了母親給我們做的新衣服,不過隻是一會兒,就脫了下來。母親說,要等到大年初一早上才可以正式穿出來。這一年,聽到和見到的事情,至今印象清晰的有四個:告訴我父親受傷的那個堂姐,前一年和鄰村的一個劉姓男人訂婚了,秋天時候男方提出退婚,堂姐哭著往後麵的山上跑,我遇見了,正在想該說什麼話,還沒想好,她就跑遠了。二舅唯一的兒子,我的表哥結婚了,媳婦長的比他結實高大。我和其他年齡差不多的孩子一起鬧洞房,在炕上抬著她,把她的屁股往牆上墩。事後,從母親那兒反饋的消息是,表嫂對我印象挺好,說我年紀小,勁兒不小,辦法多,人也好。細溝村的一個男人中午路過,討水喝,看到我,說喜歡我,對母親說,等我長大了,願意把自己的女兒給我當媳婦。二表哥結婚了,媳婦是和尚溝村的,很瘦,刀條臉,鼻涕總是擦不幹淨。依稀記得,衝大姨家要了1800塊的財禮,還有若幹家什和糧食,那一天,我看到大姨媽唉聲歎氣,二表哥滿麵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