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的好意,隻是現在關於我的猜疑還少麼。”溫華通苦笑,搖搖頭說,“無所謂了,有時間我隻想好好休息,何況這些場麵化的應酬我向來能避則避。”
謝帆已盡到義務,就不再勉強,手機響了,鄧漢文叫他上去。出門後,他想著不久前還意氣風發的溫華通,短短幾天時間便低落衰敗至此,心底不由慨歎,命運就是如此玩弄人。職場政治就是這樣殘酷,不站隊而孤軍奮戰,根本不是集團軍的對手,隻會事倍功半,慢慢被邊緣化直至淘汰。可站隊也是門高深的學問,每個隊伍都有一隻領頭羊,跟得太緊,上升的速度自然快,可誰也不知道領頭羊的風光能維持多久,一旦走錯道,失了勢,緊隨其後摔下來的速度也更快,一如今天的溫華通。可要是跟得太緩,雖然安全係數大增,可又很難得到領頭羊的賞識,前進效率低下,該如何把握好其中的分寸和尺度,全憑功力,還少不了冥冥中的運氣相助。
兩位副總的辦公室在同一樓層,各據一方,謝帆再上十一樓,鄧漢文熱情地招呼他坐下,親自倒了杯茶,“朋友送的碧螺春,你試試,合口味的話,待會兒帶兩盒回去。”
謝帆連連道謝,“謝謝鄧總,隻是品茶我一竅不通,好茶給我喝那是牛嚼牡丹,浪費!上次您送的藥,效果真好,我吃了兩片,第二天就好得七七八八。”
“小日本雖討人厭,但東西確實不錯,注重品質,認真得近乎偏執,不服不行!”鄧漢文在謝帆旁邊的沙發坐下,漫不經意地說,“下午要開會?具體是什麼內容?”
不出所料,鄧漢文是不打無準備之仗,摸底來了。謝帆從容地答道:“說是意見征詢會,了解情況,定接下來的目標和計劃。”
“哦,這麼簡單?”鄧漢文笑眯眯的,但語氣卻帶上疑問。
“主題是這樣,還問了兩句關於設備改造的事,說不定會談一談。”謝帆含糊著又說了這麼一句。
“嗬,我就說嘛,新官上任,總得找幾把火燒燒的。”鄧漢文看謝帆端起杯喝茶不接話,便把話題轉開,“老領導身體還好?”
“還好,政協的工作畢竟比較輕鬆,他每天打太極拳、散步,很注重鍛煉。”
“那就好,這段時間我事太雜,沒去探望,聆聽教誨,近期找個時間過去。”鄧漢文放下茶杯,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我有今天,是老領導給的機會和平台,他的指點和幫助,我受益不盡,真快啊,一晃眼十年就過去了,我老咯。”
“鄧總,您年富力強,按標準,評十佳青年您完全夠格,離個老字還十萬八千裏呢!”謝帆忍不住想笑,雖然鄧漢文在班子中年齡僅次於財務總監溫華通,也不過四十四歲,在漫漫人生旅途中,哪說得上老呢?隻是比起甘霖來,他又大上八歲,這在競爭中,有時倒還真是劣勢。
“世界變了,眼光都放在你們年輕人的身上。”鄧漢文的目光凝視著謝帆,似乎很感慨地說,“老領導在公司的貢獻無人能及,對我有知遇之恩,我們的關係不用說。你是將門虎子,作為老大哥,我一直期望你能為領海做出更大貢獻,而能幫得上忙的,我也盡力幫。”
這張牌打得感人,隻是用力過猛,反顯得太虛。鄧漢文跟過謝國棟三年,在他任期屆滿前一年被提拔為總裁助理,也就是謝帆現在的位置,從此進入核心層,為兩年後升副總鋪下關鍵一步,從這層意義上講,謝國棟的確是鄧漢文的貴人。不過這幾年來,鄧漢文下了不少工夫幫助郭耀先清理前朝遺老,作為高層領導,他也不喜歡有一群老人在指指點點。所以對謝國棟隻是保持著麵子上的尊重,逢年過節問候一番,謝國棟找他幫忙的兩件事,他麵子上滿口應允,而落到實際上卻沒半點行動,敷衍的態度明顯,氣得謝國棟直罵他白眼狼。而對於謝帆,鄧漢文是表麵上親熱,內裏的所謂幫助,彼此心中有數,強力的支持是沒有的,但正兒八經的反對也不會,當然,這和謝帆向來對他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從不主動投誠也有關係。
話說到這,謝帆必須配合著給個反應,否則就顯得不近人情,他虛與委蛇幾句,鄧漢文一語雙關,“你這位置,我做過。看著你我就像看到自己,年輕人前途無量,好好做,以後我這位置也是你的。”
現在就開始封官許願,花這麼大的力氣,鄧漢文是下定決心,要和甘霖見真章。當了六年副手,他已厭倦躲在別人的光環下,更何況他自認有能力、有資曆坐上那位置。星期一開會後,鄧漢文便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壓製下強烈的不滿和失落情緒,深思熟慮,仔細權衡。按甘霖的年齡和背景,如果本人不想走,再當十年總裁綽綽有餘,到時自己已五十四歲,接近職場黃昏。而且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甘霖又不是宰相,肚子裏可沒有能撐船的寬廣胸懷,一旦局勢穩定,大權在握,第一個要清除的肯定是自己。所謂權力,任命是任命不出來的,那給的隻是個頭銜,隻有牢牢掌握人、財、事的控製權,才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這方麵鄧漢文有把握,為了延續職場生命,就算對手背後有強大的靠山,也得趁他立足未穩之際,放手一搏,尹成易再厲害,也就是扶上馬,總不能一手遮天。
謝帆告辭後,鄧漢文繼續泡茶,但甘醇的茶水喝到嘴裏,卻品不出多少味道,他的思緒被三點的會議牽動著。仗著尹成易這張王牌,甘霖素來鋒芒畢露,霸氣十足,原本以為上任後有大動作,但這幾天卻安靜得令人意外,終於他要出招了,如何應對,鄧漢文陷入思考。
三點過三分,甘霖才走進會議室,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當仁不讓地坐在正中間位置上。這在以前是郭耀先的權力,作為一把手,他不願意等任何人,總是在會議開始五分鍾內才到,若有人敢比他還晚到,少不了挨頓訓斥。甘霖覺得這套不錯,將最高領導的權威展現得淋漓盡致,便依樣畫葫蘆,照單全收。慢慢地喝了口茶,這才開口說:“今天是我負責集團管理後第一次高層會議,近段時間的工作彙報我都看了,下午主要是聽聽各位接下來的工作安排,商量集團未來的工作計劃。會議開始。”
他的話音落下後,會場出現了兩三分鍾的靜默,有人喝水,有人翻著筆記本,有人仰著頭在看天花板,還有人自顧自地看著手機,就是誰也沒有先開口的意思。甘霖的臉色有點拉下來,視線往謝帆的位置上飄。謝帆知道現在不是冷場的時候,在核心高層中,他這總裁助理排名在副總和總監之後,既然別人封口,一般而言,隻能自己打頭陣。要麼都不發言,等著甘霖點名,鄧漢文固然樂見其成,喜在心中,可甘霖下不來台,這筆梁子是結定了。他還沒必要引把火往身上燒,便率先開口說:“那我就先談談總裁辦和行政的工作。”
謝帆侃侃而談,聊了二十分鍾。他開了頭,接下來輪到排名倒數第二的何士強,可何士強恍若未覺,裝模作樣地埋頭翻著筆記,會議頓時冷場。該做的已經做了,謝帆也不會越俎代庖,繼續幫甘霖解圍,那就完全把自己推到鄧漢文的對立麵去了。誰不清楚何士強是鄧漢文一手提拔上來的幹將,和甘霖向來不咬弦,他的姿態所蘊含的含義,不言而喻。
甘霖耐著性子,等了三四分鍾,看何士強沒有任何反應,冷笑一聲說:“何總,你沒什麼要談的嗎?”
何士強唔的一聲,將胖胖的腦袋從本子上抬起來,“甘總,我負責的人資工作一切順利,延續便好,沒什麼好說的。”
“一切順利?”甘霖按捺不住,再不拿人開刀立威,隻怕接下來隻要有人撐腰的,就敢當他這代總裁不存在,他音調拔高,“銷售總監招了七八個月都沒能到位,這叫順利?年初定的集團績效考核方案改進,到目前半個字沒有,這叫順利?生產工人的人員流動率越來越大,這也叫順利?你這老本吃得再香,不打算往前看,至少也得把手頭上的工作做好吧?”
何士強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猶要強自辯解,可甘霖根本不聽解釋,手一擺便硬邦邦地說:“如果你沒有準備好,那就去好好準備,周一下午到辦公室單獨向我彙報。如果到時還沒準備好,那我就找準備好的人來彙報,下一位。”
挨了記悶棍,又發作不得,何士強臉色鐵青,極為難看。其他高層不敢再怠慢,誰也不想在這會上公然失了麵子,多多少少還是說了點。謝帆用心觀察,采購總監林慶懷說得最詳細,財務總監溫華通次之,媒介總監劉長川普普通通,而項目總監邱輝彥、生產總監徐明德則明顯帶有應付性質,心不在焉,三言兩語帶過去。
隻要會議能進行下去,大家麵子上過得去,甘霖就能容忍,也沒再發言嗆聲。鄧漢文的勢力根深蒂固,哪是一時半會兒可以解決掉的?這次隻是試探,甘霖隻想借這機會看清,誰是識時務的俊傑,誰又是不知好歹的蠢蛋。
溫華通說完後,會場的焦點便集中到鄧漢文身上。從會議開始到現在,他一直沒開口,低頭看著手機,默不作聲。謝帆估摸著他在等甘霖表態,而這態度將決定他要不要講、怎麼講和講什麼。
如果甘霖有心緩和兩人的關係,就會把鄧漢文抬上來,請他做點評或指示,畢竟他也是副總;要是甘霖讓鄧漢文彙報工作,那就表明不把他放在眼裏,兩人將完全撕破臉皮。
仿佛是知道謝帆的猜想,甘霖揭曉答案,“鄧總,也說說你的工作吧。”
鄧漢文眼中有道光芒一閃而過,放下手機,從從容容地說:“那好,我就把接下來的工作計劃和大家談談。”
他剛開講一會兒,會場的氣氛就變了,有幾個人想笑,卻不得不拚命壓著,忍得極為辛苦。鄧漢文說起工作上的一個點,然後便帶起一條線,最後連起整個麵,簡單三句話能搞定的,他足足說了十幾分鍾,從東到西,從南到北,裏麵全是空話套話,最厲害的是振振有詞,總能繞回去。對於領海集團,他實在太熟悉,對存在的問題了如指掌,談這話題對他來說,就如喝杯水那麼簡單,張口即來,說個三天三夜都沒問題。隻是慘了在做會議記錄的總裁辦小文員,感覺在寫又臭又長的論文,手腕酸痛不已,還得連續不斷地拚命記錄,最要命的是不知哪時到頭,真有掉眼淚的衝動。
剛開始,甘霖還能保持耐心聽著,但半小時後已顯得不耐煩,烏雲開始升空,向臉上聚集。從會議開始,這群人的不配合就讓甘霖壓著一肚火,剛才是存心要給鄧漢文一下馬威,讓他清楚誰是一把手。沒想到鄧漢文來這招,用一堆廢話來表達不滿,將自己的殺威棒頂回去。
看著甘霖陰沉著臉,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謝帆不自覺地搖了搖頭。薑還是老的辣,甘霖太小看鄧漢文,就算當上一把手,可剛愎自用的毛病不但沒收斂,反而越加膨脹,絲毫不懂得忍讓和妥協。自己的判斷沒錯,這人絕非可依靠的領導,職場鬥爭的老辣和火候,他還差得遠。而鄧漢文呢?他私心太重,麵子一套,背後一套,典型的笑麵虎,從未以真心待人,隻向利益靠攏,看重的是利用價值,這種人,誰敢真為他賣命?
說著說著,鄧漢文竟談起集團未來的發展戰略,身為最高層領導之一,他說這個不是不可以,隻是這些往往由一把手來說更合適。而且甘霖本來就是要說的,幾天來他一直在準備資料,想在會上一炮打響,沒想到卻被搶在前麵,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痛得要死,還憋屈得要命。甘霖幾次忍住拍案而起,離開會議室的衝動,可今天是他首次主持會議,要真搞砸,那傳出去可是個笑話,會顯得自己毫無領導能力,更遂了鄧漢文的心願。一念及此,縱然咬碎牙,也隻能安坐在位置上,聽著鄧漢文空洞的長篇大論。他知道這裏很多人在幸災樂禍地看好戲,本想裝得若無其事,可惜他不是影帝,演技沒到家,臉上肌肉繃緊僵硬,用不著照鏡子,也知道好看不到哪去。
足足兩個小時後,鄧漢文才收住聲音,很有滋味地喝口茶,意猶未盡地說:“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不知甘總還有哪些不明白,需要我補充嗎?”
甘霖怒極反笑,“鄧總說得這麼詳細,我還能有什麼問題?倒是你還有什麼補充嗎?反正時間有的是,要不一塊拿出來說了吧。”
鄧漢文笑笑,“暫時就說這些,會後想到什麼,我們再商討。”特別在最後一句話加重音,顯得兩人還是平起平坐,隻是商討,而非彙報。
甘霖冷冷一笑,本來要發表總結,可這會兒什麼心情都被鄧漢文破壞殆盡。他用力壓了壓火氣,用和緩的語氣說:“大家說的情況,我都記下了,對集團各部門未來的工作已有清晰的方向,接下來具體的執行措施,我們再商討。接下來要談的,是生產車間設備的更新換代,這事已拖了兩個月,再拖下去不是個事,今天該拿出個主意來。鄧總,上次會議你說考慮不成熟,沒發表看法,這次該有高見吧?”
“更換設備是大勢所趨,我們的硬件落後,問題有目共睹。”鄧漢文不緊不慢地說,“可目前集團資金緊張,拿不出兩個多億,在這卡殼了。”
“如果能解決資金問題,那就該更換設備了,你是這意見吧?”甘霖追問道。
鄧漢文點點頭,甘霖望望眾人,“還有其他意見嗎?”
沒人開口,換設備從來就不是問題,問題是上哪找錢。甘霖緩緩說:“那好,既然我們已形成共識,那接下來就著手解決資金問題。散會。”他心情極為不佳,急匆匆地走了,連晚上吃飯唱歌的安排都懶得說。
高層們三三兩兩地收拾東西,等其他人離開後,劉長川走到謝帆身邊,詭異地笑著,“晚上這餐飯,該不會是鴻門宴吧?”
“你既不是漢高祖,又不是西楚霸王,怕啥?”
“我是怕有人吃不下飯,喝不下酒。”劉長川拍拍謝帆的肩膀,“咱是小人物,隻負責吃喝玩樂。”
“那是。”謝帆附和著,“走吧,時間差不多了,我得先過去準備。”
“別跟得太緊。我看這出戲,懸著呢。”劉長川咂吧著嘴,意有所指,剛才的會議,鄧漢文贏了一局,有目共睹。
“我是自掃門前雪。”謝帆淡淡說,“其他人的瓦上霜,不關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