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天,中午的時候,老頭坐下來時,眼一亮,說:“荷葉包子?!”
馮家昌說:“荷葉包子。”
老頭說:“咦,豆沫?!”
馮家昌就說:“豆沫。”
老頭用手摸了摸那荷葉,又捧起來聞了聞,爾後,他拿起筷子夾起了一隻熱騰騰的煎包,咬上一口,細細品著;再喝一口盛在碗裏的豆沫,小口,品了,再品……久久之後,說:“不錯,是那個味兒。”
又過了幾日,擺在桌上的是吳橋的燒餅。“吳橋燒餅”在方圓百裏都是很有名的,那燒餅外焦裏酥,入口即碎,麻香可口,且有甜、鹹兩種;更饞人的是,跟吳橋燒餅相配的是遙鎮的胡辣湯,那胡辣湯更是遠近有名,有一種極獨特的做法,那種辣是叫人懸想不已的……當地曾有一種說法,說是吃了吳橋的燒餅,喝了遙鎮的胡辣湯,雞巴哩,死也值了!
那一日,老頭一口一口地吃著那“吳橋燒餅”,喝了遙鎮的胡辣湯,長歎一聲,說:“很好。很好。”
再後來,隔上不幾天,馮家昌準定會弄出一些花樣來:那或是楊林集的五香狗肉,凡城的“火燒”,凡城火燒夾楊林集的狗肉,滿口牙香!那或是西川的芥末涼粉,花鎮的小烙饃,熱烙饃卷涼粉,一熱一涼,再就上玉米糝糊糊,美呀!
那或是伏兒崗的雙黃鴨蛋,那或是秋嶺的燒麥,那或是皇村的羊雙腸湯,那或是豐縣的肉盒,那或是臨鄉的焦麻兔肉,那或是秤杆劉的“氣肚蛤蟆”,那或是潁水的“叫花子雞”,那或是小尤的燜餅……這都是些做法極為奇特的地方風味,是一個地域一個地域存了心去找才會發現的。
夜裏,老頭睡不著的時候,就說些三十年前的話……那話絲絲縷縷,斷斷續續,很夢幻呀!馮家昌就很認真地聽著,輕易不問。有時候,老頭的話很“簸籮”,翻來覆去的,很沒有“階級性”,隻說了那時間、那地點、那氣味或是那一瞥的溫情,大都是跟“吃”有關的。老頭說:“那個香啊……”老頭閑著眼說:
“那賣鍋盔的女人,鼻尖尖上有一滴汗,那汗晶瑩瑩的,很嫩哪……”有時候,話斷了,馮家昌就不失時機地續上去,說:“是紫溝?”老頭朦朦朧朧地說:
“槐鎮,是槐鎮哪。小集那邊的槐鎮,有一孔雙眼橋……”這就像遞上去的一根竹竿,那回憶就跟著“順”下去了,情情味味的走……就這麼一夜一夜的,用“回憶”治療失眠,話一“簸籮”一“簸籮”的……聊著聊著就睡去了。有時候,一睜眼,天就亮了。老頭說:“咦,天亮了?”馮家昌就說:“天亮了。”老頭就說:“不知不覺的,我也能睡到大天亮了。”
第二天,馮家昌就去了槐鎮……
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馮家昌覺得,他對廖副參謀長是盡了心了。老頭呢,在情緒上也平和了,不顯得那麼焦躁了。然而,縱是這樣的盡心竭力,廖副參謀長對馮家昌卻始終沒有說過一句感激的話。這老頭,他仍是默默的。默默地下棋,默默地釣魚,默默地在菜園裏幹活……隻是有一次,他對場長發了一句感歎:
“這地方,三十年前我打過遊擊……不虛此行啊,今生今世,也算不虛此行!”
至於老頭心裏想些什麼,馮家昌一無所知。
秋天的時候,李冬冬突然來了。那天,他正在場部跟老頭下棋,忽聽有人叫道:“馮秘書,有人找!”回過身來,就見槐樹下站著一個鮮亮的小女子,那竟然是李冬冬!是李冬冬看他來了,李冬冬手裏提著一兜子水果、罐頭,挎著一個很別致的小布包,挺挺地站在那兒。於是,他站起身來,走上前去,驚異地說:
“這麼遠,你……怎麼來了?”李冬冬說:“我來看看你。”接著,她又說:
“真不好找啊,倒了六次車……”頓時,馮家昌心裏熱乎乎的。許多日子以來,那焦躁、那壓抑一起湧上心頭,他差一點掉下淚來!可當著眾人,也不好多說什麼,就安排她暫時在場部衛生室住下了。
在場部衛生室裏,李冬冬從包裏拿出了一件藍底的花格格毛衣,說:“我給你打了一件毛衣,也不知合不合身,你穿上試試。”馮家昌看了看,說:“不用試了吧?”李冬冬說:“不。一定要試,如果不合身,我拆了重打。”於是,馮家昌就把毛衣穿在了身上,馮家昌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穿毛衣。那毛衣很柔軟,很合身,毛衣穿在身上暖洋洋的。馮家昌吸了一口氣,說:“不像我了吧?”
李冬冬笑著說:“不像你像誰?”
當天晚上,馮家昌陪著李冬冬在場部的林陰道上漫步。馮家昌說:“這麼遠的路,你不該來……”李冬冬撒嬌說:“我就是要來。告訴你,你逃不掉的。你是我的‘俘虜’!”馮家昌默默望著她,不語。這時,李冬冬氣恨恨地說:“這麼長時間,你既不寫信,也不打電話。害得我到處找你,你太壞了……”馮家昌心裏明白,一年零三個月了,他沒有打過一次電話,也沒有寫過一個字,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看來,“冷戰”起作用了……
馮家昌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這時候,隻聽李冬冬說:“那你別管。”說完這話,李冬冬突然回過身來,貼在他的耳邊小聲說:“我像不像十二月黨人的妻子?”
當天夜裏,當他回到小平房的時候,老頭第一次給他開玩笑說:“眼光不錯嘛。插上‘小旗’了麼?”
馮家昌很驚訝地望著廖副參謀長,老頭是從不開玩笑的……可是,不等他回話,老頭竟用命令的口氣說:“‘俘虜’她!”
馮家昌臉一紅,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