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馬嵬驛貴妃含天恨 唐明皇寂寞憶華年(3 / 3)

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鈿委地無人收,

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麵救不得,

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蕭條,

雲棧縈紆登劍閣,

峨嵋山下少行人,

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

聖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

夜雨聞鈴斷腸聲。

天旋日轉回龍馭,

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

不見玉顏空死去!

君臣相顧盡沾衣,

東望都門信馬歸。

唐明皇李隆基自從別殿離宮,走出京都長安,注定就要生離死別走上一條漫漫的亡命之途。心愛的楊貴妃賜死以後,把她的屍體陳置在驛庭上,召陳玄禮等將士入室驗證。陳玄禮等人方才脫甲釋胄,頓首請罪,老皇帝隻好加以撫慰。因為他的命運,大唐江山,仍維係在這些忠誠愛國的將士身上啊!他命曉諭六軍,整備前行。

陳玄禮等皆叩拜高呼:

“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而後緩緩退出。

楊國忠的夫人裴柔與其幼子楊晞、虢國夫人、夫人子裴微,在混亂中逃走。逃至陳倉,被縣令薛景仙捉拿,誅殺。

老皇帝李隆基將要離開馬嵬驛,宰相惟留下韋見素一人,乃以韋見素之子韋諤為禦史中丞,充置頓使。將士們紛紛進言說:

“楊國忠謀反,他的將吏皆在四川,不可入蜀!”

有人主張聖駕去河、隴,或請去靈武,去太原,也有人主張返還京師。唐玄宗本人想入蜀,但怕違背眾願,竟不說其所想。

韋諤進言道:

“還京,當有禦賊之備。現在兵太少,未易東去,不如且至扶風,再徐圖去就。”

皇帝再征徇眾人意見,皆曰先去扶風為宜。到了臨行開拔之時,父老鄉親擋在道路上,那位姓郭的老人說:

“宮闕,陛下家居,陵寢,陛下墳墓。現在舍此而去,還能逃往什麼地方呢?”

玄宗按轡難行。延宕良久,乃命太子留下來宣慰父老。父老鄉親拉住太子的馬韁,一位中年壯士慷慨激昂地道:

“至尊既不肯留,我們願帥子弟從殿下東還破賊,奪回長安。若殿下與至尊皆入蜀,使中原百姓奉誰為主?”

須臾,青年壯士彙集達數千人,群情振奮,皆振臂請纓。太子十分仁孝,以為不可,懇切地說:

“至尊遠冒險阻,我豈忍朝夕離其左右。況且我未麵辭聖上,當去追謁至尊,再稟進止。”說完,抽泣不已,欲縱馬西去。太子的第二子建寧王倓攔住太子的馬頭諫道:

“逆胡犯國,四海分崩,不依眾人所請,何以複興!今殿下從至尊入蜀,若賊兵燒絕棧道,則中原之地拱手授賊了。人情既離,不可複合,雖再想打過來,那容易嗎?不如收西北守邊之兵,召郭子儀、李光弼於河北,與他們並力東討逆賊,克複二京,削平四海,使社稷危而複安,宗廟毀而複存,打掃宮禁以迎至尊,這不是真正的大孝嗎?何必以區區溫情,而延誤大事!”

太子的長子廣平王俶,也勸父王留了下來。眾父老鄉親圍住太子的馬,使他走不脫身。太子乃命廣平王俶,驅馬向前稟報皇上。玄宗按轡等太子,久未至,命人返回查看。及廣平王俶趕了上來,稟告了鄉親拘留之意。玄宗說了一句:

“天也!”

乃命分後軍二千人馬及飛龍廄馬,交與廣平王俶保護太子。他對諸將士說道:

“太子仁孝,可奉宗廟,你們都要好好輔佐他啊!”並讓廣平王俶轉告太子說,“你兀自努力,勿以朕為念。西北諸胡,朕撫慰素厚,你定可得到他們的幫助。”

廣平王俶回來宣旨,太子李亨隻知麵向南方號哭而已。須臾,玄宗又使東宮內人前來依附太子,並宣旨傳位,太子不授。

皇帝與太子分道揚鑣。玄宗抵達扶風郡,將士潛懷去就,往往言行於色,陳玄禮都不能馭製。這時,成都貢春彩十萬匹至扶風,老皇帝命全都陳於庭階,召將士前來,臨軒宣諭道:

“朕近年衰老,且托任失人,導致逆胡為亂,須遠避其鋒。你等皆倉促從朕,甚至來不及別妻子兒女,跋涉至此,勞苦極至,朕十分抱愧。蜀路阻長,郡縣褊小,人馬眾多,或不能供給,現在聽憑各位還家,朕獨與子、孫、中宮前行入蜀。今日與各位訣別,可以共分這些彩緞以備資糧。你們回去,見到父母及長安父老,為朕致意,朕對不起他們,請他們保重,好自為之。”

說到這裏,老皇帝掩泣,淚水沾襟。眾軍士皆號啕痛哭,一個個爭先恐後地表示道:

“臣等死從陛下,決無貳心!”

自此,君臣將士同心同德,唐玄宗乃自扶風,經陳留,入散關,至河池郡。劍南節度副使崔圓奉表迎候皇帝車駕,具陳蜀土豐稔,甲兵多而鬥誌旺盛,老皇帝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與皇子、皇孫及後宮妃嬪來到四川成都,過起了避亂歲月。

太子李亨與他的兩個成年的兒子廣平王俶、建寧王倓,靠著兩千餘羽林軍的保護,自馬嵬驛北上,至渭濱,與潼關散卒誤殺一場,死傷甚眾。及收拾殘卒,擇渭水淺處涉渡,無馬的士兵涕泣而返。等到達新平,通夜三百裏狂奔急弛,士卒、兵械失亡過半,所存之眾不過數百人。新平太守薛羽棄城逃走,被太子追及斬首;第二天至安定,太守亦逃,再斬之。至烏氏,彭原太守李遵出迎,獻上衣食,一同至彭原,招募勇士數百人。是日抵達平涼,閱監牧馬,得良馬數萬匹,又招募勇士五百多人,軍勢稍振。

到達平涼後沒幾天,朔方留侯杜鴻漸,六城水陸運使魏少遊、節度判官崔漪、支度判官盧簡金、鹽池判官李涵,在一起謀議說:

“靈武兵足糧富,太子若駐靈武,北收諸城兵勇,西發河、隴勁旅萬騎,南向以定中原,此乃萬世一時,天賜良機!”

杜漸鴻乃遣使奉涵致太子,以朔方士馬、甲兵、穀帛、軍須之數悉獻於太子殿下。太子大悅,恰好禦史中丞、河西司馬裴冕等人亦勸太子移駐靈武。太子跟他的師傅、大軍師李泌商議後,遂移防靈武。杜漸鴻等人親自迎接太子於平涼北境,杜漸鴻道:

“朔方,天下勁兵之所。今吐番請和,回紇內附,四方郡縣大抵堅守拒賊以候複興。殿下今理兵靈武,按轡長驅,移檄四方,收攬忠義,則逆賊不足殺了。”

到達靈武沒有多日,裴冕、杜鴻漸等人上太子箋,請遵馬嵬之命即皇帝位,太子不許。裴冕勸諫說:

“將士皆關中人,日夜思歸,之所以從陛下遠涉崎嶇沙漠,皆冀尺寸之功。太子登基,眾心安定。若一朝離散,不可複集。願陛下勉從眾心,亦為社稷之計!”

眾臣五上其箋,太子才應許。是日,太子李亨即位於靈武城南樓,是為肅宗,改元,赦天下,尊玄宗曰上皇天帝。肅宗登基時,文武朝臣不足三十人,然群臣歡歌且舞,氣氛空前熱烈,連新皇帝見了也流淚唏噓不已。披草萊,立朝廷,草創規製。以杜鴻漸、崔漪並知中書舍人事,裴冕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

李亨欲拜李泌為右相,李泌固辭道:

“陛下待以賓友,則貴於宰相,何必屈其誌,隨其俗呢?”

此後,肅宗皇帝在李泌的輔佐謀劃下,用了不到兩年時間,由郭子儀統帥六軍和回紇軍,收複了京師長安和東都洛陽。

肅宗三年(768年)九月,肅宗李亨駕幸鳳翔,聽到長安、洛陽光複的消息,百官入賀,他涕流交流。當日,即遣中使入蜀向上皇報喜,又命左仆射裴冕入京師宣慰百姓,告祭太廟。同時以駿馬召在前方指導郭子儀打仗的師傅李泌回鳳翔。

李泌剛到,李亨便急不可耐地道:

“朕已表請上皇東歸,朕當還東宮複修人子之職。”

李泌大驚地問道:

“表可複追否?”

“已走很遠了。”

“可惜,上皇不會回京了。”李泌兩手一攤,顯得無可奈何。李亨驚詫不已,詢問其故,李泌淡淡地說:

“這是理所當然啊。”

“怎麼辦?怎麼辦……”肅宗急得抓耳撓腮。

“隻有一個辦法了,”李泌想了想說,“現在改擬群臣賀表,言自馬嵬請留,靈武勸進,及今成功,聖上思戀晨昏,請速還京以盡孝養之意,如此,上皇可回。”

於是李亨請尊師李泌重新擬表,李泌一揮而就。肅宗讀過這份頃刻而成的表文,流著淚說:

“朕開始以為誠意歸還大位,今聞先生之言,乃知失誤之遠!”

立命遣使入蜀,肅宗李亨請師傅一同飲酒,同榻而臥。睡了一覺醒來,李泌對李亨道:

“臣今報陛下之德足矣,複請為閑人,何樂而不為!”

“先生不能走,”肅宗急急地說,“朕與先生多少年來同憂患,今日方能與先生同安樂,奈何遽欲離去?”

“臣有五不可留,”李泌胸有成竹地道,“願陛下聽任臣離去,免臣於惡死之地。”

“此話從何說起?”

“臣遇陛下太早,陛下任臣太重,寵臣太深,臣功太高,功績太奇,此其不可留也。”

“還是睡覺吧,”肅宗迷迷糊糊地說,“改日再議。”

李泌固請道:

“陛下今晚與臣共臥榻,猶不得請,況異日香案之前乎!陛下不聽臣自去,是殺臣啊!”

“不意先生疑朕如此,豈有如朕而辦殺先生你的,你是把朕當作句踐了吧。”

“陛下不辦殺臣,故臣求歸;若其欲辦,臣安能複言!”李泌長歎一聲,侃侃說道,“且殺臣者,非陛下也,乃‘五不可’也。陛下一向待臣如此,臣遇事猶有不敢言者,況天下既安,臣還敢言嗎,可知留下臣已無用了啊。”

成都遣使還京,回稟肅宗道:

“上皇初得皇上請歸東宮表,彷徨不能食,欲不再歸來;及群臣表至,乃大喜,命大宴作樂,下誥定行日。”

肅宗李亨對李泌感激地道:

“此皆先生遠見卓識之功啊!”

李泌兀自再求歸山不已,肅宗再三再四挽留,李泌還是要走。隻得聽歸衡山,敕令郡縣為之築室山中,給三品供奉,以籌其誌。

是年十一月某日,上皇李隆基率皇子、皇孫、妃嬪至鳳翔,命從兵六百餘人,悉以甲胄入郡庫。肅宗發精兵三千奉迎。十二月,上皇至鹹陽城,肅宗備法駕迎於望賢宮。上皇在宮南樓,李亨脫下黃袍,著紫袍,望樓下馬,亦步亦趨,拜伏在樓下。上皇下樓,撫著兒子的肩膀哭泣不已。肅宗捧著父皇的大腿,嗚咽不能自勝。上皇李隆基拿了兒子的黃袍,親自給他穿上,李亨頓首固辭,李隆基說:

“天數,人心,皆歸於你,你已是眾望所歸。朕能回京師保養餘年,是你的至孝了。”

李亨不得已,重著黃袍。乃親自扶上皇上馬,他騎馬在前麵引道,數千兵馬夾道迎上皇入京。上皇自開遠門入大明宮,禦含元殿,撫慰百官。而肅宗李亨居興慶宮,執掌朝政。

唐玄宗自肅宗三年(758年),由四川成都重返長安,就一直住在大明宮。大唐自此一蹶不振,李隆基也因為還在做著思念楊貴妃的愛情噩夢,不與其她妃嬪親近,而苦度孤獨寂寞的歲月。

白居易的《長恨歌》如此浩歎道:

歸來池苑皆依舊,

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麵柳如眉,

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日,

秋雨梧桐落葉時。

西宮南內多秋草,

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發新,

椒房阿監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

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鍾鼓祿長夜,

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

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年,

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道士鴻都客,

能以精誠致魂魄,

為感君王輾轉思,

遂教方士殷勤覓。

排雲馭氣奔如電,

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

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

山在虛無縹緲間。

樓閣玲瓏五雲起,

其中綽約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

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廂叩玉扃,

轉叫小玉報雙成。

聞道漢家天子使,

九華帳裏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

珠箔銀屏迤邐開。

雲髻半偏新睡覺,

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飄舉,

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幹,

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

一別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裏恩愛絕,

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

不見長安見塵霧。

惟將舊物表深情,

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

釵擘黃金合分鈿;

但教心似金鈿堅,

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語,

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

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

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

此恨綿綿無絕期!

詩人的吟唱隻是吟唱,而生前本就背叛了唐玄宗的楊貴妃,死後當然不再有什麼靈魂,來回顧她與老皇帝本來就十分脆弱的愛情了。好玩好樂的唐明皇,隻合做梨園弟子的祖師爺。除此,他在曆史上沒多少建樹,與他的祖父唐太宗相比,失之毫厘,差之千裏了。

重回大明宮,李隆基在寂寞中又苟活了四年,直到肅宗七年(762年),他才溘然長逝,結束了他渾噩而浪漫的一生。

自太宗至玄宗,大唐有過一百多年的繁榮富庶。經過唐玄宗晚年的“安史之亂”,戰火頻仍,國力耗盡,民不聊生,但卻為盛唐之後的詩歌繁榮,準備了豐厚的土壤與養料。

杜甫無奈地呻吟道:

國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

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

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

渾欲不勝簪。

這就是盛唐過後的曆史,比小說家筆下更真實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