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示帝範握別房宰相 留遺詔崩駕翠微宮(3 / 3)

素膳,止音樂者,重人命也。今驅無罪之士卒,委之鋒刃之下

,使肝腦塗地,獨不足湣乎!向使高麗違失臣節,誅之可也。

今無此三條而坐煩中國,內為前代雪恥,外為新羅報仇,豈非

所存者小,所損者大乎!願陛下許高麗自新,焚淩波之船,罷

應募之眾,自然華、夷慶賴,遠肅邇安。臣旦夕入地,倘蒙錄

此哀鳴,死且不朽。

李世民看著看著,熱淚盈眶。他曾敕令趁高麗困弊,明年發三十萬之眾,一舉殲滅高麗,將其納入版圖。甚至已經遣右領左右府長史強偉去劍南道伐木造舟艦,大者或長百尺,其廣半之。別遣使行水道,自巫峽抵江漢、揚州,再轉東萊。他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完成這一偉業,但是沒有想到東征西討,將使多少無辜將士損命異鄉。前有曹貴妃之極諫,現在又有房玄齡的死諫,“今驅無罪之士卒,委之鋒刃之下,使肝腦塗地,獨不足湣乎”!是呀,威名功德該知足,拓地開疆亦可止……為什麼在盛世之下,要去管別國的事情呢?

想到這裏,李世民對遺愛和女兒說道:

“你們父親病成這樣,心中憂慮的還是國家,這是朝廷的大幸,也是你們房家的美德啊!”

說完李世民與女兒、附馬一道走出大殿,來到房玄齡留居的偏殿親臨探視。殊不知跟隨李世民三十二年,做了二十二年宰相的房玄齡,已是彌留之際。宮中太醫在病榻前手忙腳亂,已無濟於事。李世民知道已經無望,他坐在榻前緊緊握住房玄齡的手說:

“房愛卿,你還有話吩咐朕嗎?”

房玄齡搖搖頭,不能說話,緩緩流出一串淚水。李世民俯在他和耳根一字一腔說道:

“你的表諫朕看過了,謝謝你,朕會照你說的去做……”

房玄齡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李世民激動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就這樣握著老宰相、老親家的手,直到房玄齡平靜地咽下最後一口氣,偏殿裏騰地響起一片嚎哭之聲。

李世民緩緩站起身來,搖晃了一下,悄然拭去淚水。他不能再承受這樣的生離死別了,這是他最親密的左膀右臂啊!右臂早掉了,現在又斷了左膀,仿佛預感到自己來日無多,一種悲悵之情襲來,差一點栽倒下去。在眾太監的攙扶下,他默默走了出來。

房玄齡享年七十一歲,及終相位,凡三十二年,天下稱為賢相,但要找他的豐功偉績,無跡可尋,他的心血汗水勞碌奔波全都融入了為皇帝分憂的瑣碎事務中。

房相當國,夙夜劬勞,任事節儉,不讓一物有失。無妒忌,聞人善若如己善。明達吏治,緣飾文雅,議法處令,務以寬平。不以己長看人,取人不求全備,雖卑賤亦盡所能。治家有法度,常恐諸子驕奢,以勢淩人,乃集古今家誡,書為屏風,令諸子遵行。

薨逝後贈太尉、並州都督,諡曰文昭,給班劍、羽葆、鼓吹、絹布二千段、粟二千斛,陪葬昭陵。

是年秋有日蝕,冬季大旱。冬十月,皇帝車駕返回京師,詔黃門侍郎褚遂良為中書令(副宰相)。

貞觀二十三年春天,繼續大旱,關中、關外多數地方一百多天沒有下雨,冬春作物絕收,田土龜裂,人畜飲水都發生困難。舊疾未愈的李世民憂心忡忡,日夜焦慮,又添新病。他扶病一麵敕令各地開倉濟民以度災荒,一麵詔告天下道觀佛寺誦經起醮為民求雨,本不大相信神佛的一代英主,為了救民於水火,他什麼事情都願意去做。

直到三月丙辰日,關中地區方始降大雨,李世民扶疾冒雨登上顯道門樓,饗祭上天,大赦天下。

旱情解除了,李世民的身體卻每況愈下。那天上顯道門樓祭天,淋了生雨,惹發苦痢痼疾複發,且來勢凶猛,隻得敕令太子在金液門聽政,他自己率後宮、侍臣再次行幸翠微宮。

李世民臨離開皇宮時,對皇太子李治道:

“李世勣才智有餘,然你與他無恩,恐不能懷服。朕今將他貶黜為外官,使其即行,俟朕崩駕,你再召他回來為仆射,親任之;若他徘徊顧盼不就,當殺之,免留後患。”

這是李世民又一次說到他的死,為太子安排繼位後的大事。他曾說過:“夫生者天地之大德,壽者修短之常數。生有七尺之形,壽以百齡為限。含靈稟氣,莫不同焉,皆得之於自然,不可以分外企也。雖複回天轉日之力,盡妙窮神之智,生必有終,皆不能免。”他仿佛知道自己這次離開皇宮,很難再回來了,所以作此安排。

五月,以同中書門下三品李世勣為疊州都督;李世勣受詔以後,連家門都沒進,就帶兩名親兵去疊州上任去了。

同月,開府儀同三司、原右仆射、兵部尚書李靖薨,李世民這位老友重臣的去世,他已無力再去握別哭靈。

皇帝苦痢劇增,太子治夫婦已來翠微宮侍疾,晝夜不離寢側,或累日不進食,頭發都陡然變白了許多。太子治這時二十二歲,已經婚娶並生有四子,但都不是父皇給他選擇的太子妃王氏所生。李世民看著皇太子、太子妃王氏,流著淚說:

“你們能孝愛如此,朕死而無憾了。”

皇太子李治夫婦,伏在父親的胸脯上哭道:

“父親,您會好起來的,您會好的……”

五月下旬的一天,皇帝病情加重,眾太醫和外國請來的名醫皆束手無策。李世民似乎已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他把少年時的朋友、妻兄兼朝中重臣長孫無忌召到含風殿。他躺在病榻上,伸出當年張弓拉箭能射殺猛虎的手――如今卻消瘦蒼白的手,默默撫摸著無忌的臉頰,無忌慟哭流涕,悲不自勝。李世民的嘴唇哆哆嗦嗦翕動著,竟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仿佛千言萬語盡在那無言的注視和撫摸之中。最後他擺了擺手示意無忌出去,無忌哭著退下。

第二天,皇帝複召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入含風殿,目光遊移地一一睇視無忌、遂良、太子好一陣,緩緩開口說:

“這些年來,卿二人對朕忠心輔佐。現在將二卿召來,受朕遺命以後事托付。二位愛卿都知道,太子為人仁厚,事朕至孝。將來國事盡付二位之手,希望你們好好輔佐太子。”

接著目光落在哭紅了眼睛的太子、太子妃身上,充滿愛憐地道:

“有無忌、遂良在,你忽憂天下!”

太子李治夫婦可憐巴巴地點了點頭。

李世民最後拉著褚遂良的手,細細叮囑說:

“朕佳兒佳媳,今以付卿。無忌盡忠於朕,朕有天下,多虧他鼎力相助。朕崩駕之後,勿令佞人讒害於他。”

褚遂良重重地點頭,就在皇帝病榻前草擬遺詔。

這時,曹貴妃和後宮所有嬪妃都圍繞在皇帝身邊,處於彌留之際的李世民,把迷茫的目光投向曹貴妃,再一一移到楊妃、陰妃、徐妃、王氏、韋妃、張采女……最後落到了武才人身上。

他的目光驀地一閃,恍惚遇到了電火石光,被撞擊得眼冒金星,腦子裏一片空白,忽又是一片恐怖的血腥……他將要飄散的靈魂慢慢收束起來,一些破碎的記憶碎片連裰在一起……太白星晝見……女主昌……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臣仰稽天象,俯察曆數,其人已在陛下宮中,為親屬。自今不下三十年,當王天下,殺唐子孫殆盡,其兆既成……天命難違,王者不死,徒多殺無辜。且自今以往三十年,其人已老,庶幾頗有慈心,為禍或淺。今倘使得而殺之,天或生壯者肆其怨毒,恐陛下子孫,無遺類矣!……她是誰?她是誰?……日月當空,照臨下土;撲朔迷離,不文亦武……

他垂死的目光,發出最後一絲餘光,凶狠地盯住了武才人……武曌……啊!武曌……武曌……

他的兩手突然向空中一抓,盡最後的餘力喊出一聲:

“將武曌……打入茅庵……”

話音一落,這一代明君兩手落了下來,眼睛一合,永遠離開了由他締造的貞觀盛世。

眾嬪妃號哭聲起,太子李治撲到父親的遺體上,拚命搖了搖,再也搖不醒了。他反身撲到長孫無忌的頸脖子上,還像個孩子般地號啕大哭,哭得氣閉聲絕。長孫無忌抹了把淚水,請太子處理眾事以安內外,太子哀號不已,完全沒有主意。

長孫無忌火冒冒地道:

“主上以宗廟社稷托付殿下,你豈能如村野匹夫,就知道號哭?”太子依然哭個不停,長孫無忌急得撓耳抓腮。要知道,這雖然是太平盛世,但皇帝駕崩在遠離皇宮的翠微宮,要是把消息透露出去,京師有個風吹草動,再加上各地藩王、部落酋長有不軌之心,這局麵就難以收拾了。怎麼辦?他把目光投向另一顧命大臣褚遂良。

褚遂良剛把草就的遺詔蓋上先行皇帝的玉璽,正卷曲起來。他的目光與長孫無忌的目光相遇,驀地移了開來,環視這慟哭如潮,呼號哀絕之聲震天動地晃塌殿宇的混亂場麵,他突然高叫一聲道:

“都把哭聲停下來!皇帝還沒有走……”

眾人一驚,又是一愣,號哭聲嘎然而止。全都跪在地上的太子和後宮嬪妃,擦著淚,一齊望著皇帝殯天的龍床,一個個心生疑慮:難道皇帝真的還沒有走,沒有崩逝嗎?

這時,褚遂良命太醫在皇帝身上覆蓋了被單,將龍床抬到含風殿內一間密室去了。他拉著太子李治和長孫無忌到一旁低語了幾句,忽又轉過身,對大殿上所有的人說道:

“皇帝尚未崩逝,太醫正在內室搶救。各位妃主請各自回宮,不得外出,侍衛、太監、宮女亦各回職守,各司其事。有什麼差遣,要隨喊隨到,明白了嗎?”

跪在地上的嬪妃有的答應,有的狐疑,但都悄沒聲息地起身,回各自的寢殿去了。大殿上僅留下太子李治、長孫無忌和褚遂良三人,侍衛和太監、宮女都退到了殿外聽候。

長孫無忌對太子道:

“遂良不虧顧命之臣,主意很好,現在隻能秘不發喪。太子你先行返京,東宮官屬、飛騎、勁兵皆從,與平常一樣,絕不能露出半點破綻。惟願平安過渡,不起禍端。”

太子李治已被剛才褚遂良幾句低語震懾住了,他強忍悲痛,回太子宮稍作準備,便率領東宮嬪妃、官屬,在大隊親兵侍衛、飛騎、勁旅的護衛下,浩浩蕩蕩出翠微宮,回京城皇宮去了。

大行皇帝的遺體裝抹已畢,由心腹侍衛抬上皇輿,儀仗護衛悉如平常,在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的侍駕下,尾隨太子隊伍後麵,招搖過市回到了太極宮,暫厝兩儀殿。朝野百官,京師庶民,誰也不知道他們的皇帝已經駕崩,皇輿馬車上拉回來的竟是一代明主的屍體。

隻有敕令仍留在翠微宮的後宮嬪妃,心裏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明明看到皇帝已經崩逝,怎麼又說還沒走,還在搶救呢?她們真不知褚遂良葫蘆裏賣的什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