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征高麗禦駕歸來日 長安城萬國朝聖君(1 / 3)

李世民每每收到褚遂良的奏疏,他都要立在龍案前,先美美地欣賞一番這位當世書法大家的書法,然後再坐下來,細看奏疏內容。這天他把褚遂良的奏疏鋪開,微微驚訝,又連連讚歎:

“好!好!”

李世民本是書法鑒賞大家。唐初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這些書法大家輩出,跟李世民的喜好提倡不無關係。他首開在全國縣以上設立培養書法人才的專門學宮,府庫珍藏的王羲之書法珍品,他經常拿出來研究,把玩。這陣他見褚遂良的這份奏疏,又有與以往不同的風骨,他命殿前太監將奏疏懸掛起來,站在不遠不近的不同角度盡情地欣賞,自言自語地喃喃道:

“嗯,遂良書法又有長進。奮筆輕舉,離而不疏,觀其點曳之功,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好,好……”

欣賞了好一會兒,他始才一字一句去看內容。看著看著,皺起了眉頭,有點煩躁不安起來。褚遂良的奏疏曰:

天下譬猶一身,兩京,心腹也;州縣,四肢也;四夷,身

外之物也。高麗罪大,誠當致討,但命三、三猛將將四五萬之

眾,仗陛下靈威,取之如反掌耳。今太子新立,年尚幼稚,自

餘藩屏,陛下所知,一旦棄金湯之全,逾遼海之險,以天下之

君輕行遠舉,皆愚臣之所甚憂也。

李世民取下褚遂良奏疏,拂之一邊,不願再望一眼。因為他正在緊鑼密鼓做禦駕親征高麗的一切準備。

在組織準備上,他詔太子治左、右屯營兵馬事,其大將軍以下均受他處置節製。以洛州都督張亮為刑部尚書,參預朝政(副宰相);以諫議大夫褚遂良為黃門侍郎,參預朝政;以散騎常侍劉洎為侍中,行中書侍郎岑文本為中書令,太子左庶子中書侍郎馬周守中書令。又以左衛大將軍、太子右衛率李大亮為工部尚書。李大亮身居三職,宿衛兩宮,恭儉忠謹,每宿值必坐寐達旦。房玄齡甚重之,每稱大亮有王陵、周勃之節,可當大重。

這樣,皇帝禦駕親征,留守監國的太子治,也就有了一個強有力的守護和辦事的班子了。

在物質準備上,敕令將作大匠閻立德等赴洪、饒、江三州監造船泊四百艘以運載軍糧。以太常卿韋挺為饋運使,以民部侍郎崔仁師副之,自河北諸州皆受韋挺節度,聽以便宜行事。又命太常少卿、蕭瑀之子蕭銳督運河南諸州糧食入海。下詔遣營州都督張儉等帥幽、營二都督兵及契丹、奚、靺鞨兵馬先擊遼東,以觀高麗動向。

貞觀十八年夏天,李世民命太子治、宰相房玄齡等在長安監國,這也是礪練太子的機會;他自己率司徒長孫無忌、高士廉、唐儉、劉洎、馬周、褚遂良、楊師道、岑文本等大臣,再一次來到九成宮、太平宮避暑。為他親征高麗作精神上的準備。

一天群臣在聽瀑軒飲宴,李世民謂眾臣道:

“太子性行,天下人亦有所聞嗎?”

司徒長孫無忌說:

“太子雖不出遠門,天下無不欽仰聖德。”

“哦,”李世民嗒嘴一笑,“朕如治兒年齡時,頗不能循常度。治兒自幼寬厚,諺曰:‘生子如狼,猶恐如羊。’冀其稍壯,自不同也。”

“陛下神武,乃撥亂之才。”長孫無忌當然知道皇帝的擔心,他怕太子治過於羸弱,便道,“太子仁恕,實守文之德;趣尚雖異,各當其分,此乃皇天所以祚大唐而福蒼生者也!”

“說得好,說得好。”李世民環顧眾人說,“人臣順旨者多,犯顏則少。今朕欲自聞其失,諸公能直言無隱嗎?”

長孫無忌等道:

“陛下無失。”

守中書令馬周毫不客氣地說:

“陛下近來賞罰,微以喜怒有所高下,此外不見其失。”

“往往有上書不稱旨的,陛下皆麵加窮黠,”侍中劉洎也直率地指出說,“這使得上書的臣子慚懼而退,這恐怕不利廣開言路。”

李世民好文學而思辯敏捷,群臣言事者,皇帝旁征博引古往今來以辨柝,多不能對,弄得啞口無言。劉洎曾因此上書諫曰:

帝王之與凡庶,聖哲之與庸愚,上下相懸,擬倫斯絕。是

知以至愚而對至聖,以極卑而對至尊,徒思自強,不可得也。

陛下降恩旨,假慈顏,疑旒以聽其言,虛襟以納其說,猶恐群

下未敢對揚;況動神機,縱天辯,飾證詞以折其理,引古以排

其議,欲令凡庶何階謔浪應答!且多記則損心,多語則損氣,

心氣內損,形神外勞,初雖不覺,後必為累。須為社稷自愛,

豈為性好自傷乎!至於秦政強辨,失人心於自矜;魏文宏才,

虧眾望於虛說。此才辨之累,較然可知矣!

在月朗星稀的寧靜之夜,李世民就燈讀著劉洎的諫書,心中泌過一絲兒甜甜的涼意。他仔細品味,欣然以“飛白”書答曰:

非慮無臨下,非言無以述慮,比有談論,遂至煩多,輕勿

驕人,恐由慈道,形、神心氣,非此為勞。今聞讜論,虛懷以

改,觀以後效。

八月初君臣來到顯仁宮,李世民還是念念不忘征求群臣對自己過失的忠諫,他對長孫無忌等人道:

“人苦不自知其過,眾卿能給朕明說嗎?”

長孫無忌還是那麼一個老好人的腔調道:

“陛下武功文德,臣等將順之不暇,又何過之可言!”

“朕問公以己過,公等乃曲相諛說,”李世民在心裏笑了笑,知道當麵沒幾個大臣敢說他的不是,便以退為進地道,“那末,朕欲當麵列舉公等得失,以相戒而改之,如何?”

群臣拜謝,都正襟危坐聽皇帝說他們的不是。李世民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而後一個個數說道:

“長孫無忌善避嫌疑,應物敏速,決斷事理,古人不過;而總兵攻戰,非其所長。高士廉涉獵古今,心術明達,臨難不改節,當官無朋黨;所乏者骨鯁規諫耳。唐儉直辭辯捷,善和解人;事朕三十年,遂無言及於獻替。楊師道性行純和,自無衍違;而情實怯懦,緩急不可得力。岑文本性質敦厚,文章華贍;而持論恒據經遠,自當不負於物。劉洎性最堅貞,有利益;然其意尚然諾,私於朋友。馬周見事敏速,性甚貞正,論量人物,直道而言,朕比任使,多能稱意。褚遂良學問稍長,性亦堅正,每寫忠誠,親附於朕,譬如飛鳥依人,人自憐之。”

李世民滔滔不絕,其實他又犯了劉洎諫書中張揚辭鋒的毛病,但他對每一個親密大臣的評價,說優道劣,均十分中肯。可見他平常知人之深,愛人之篤,揚長避短,各用其長。他的批評,說得眾臣心服口服,連連拜謝,沒一個背上包袱。

剛擢為中書令(副宰相)的岑文本,的確性最敦厚。他受封中書令拜謝還家,沒有一般人升官進爵的喜悅,倒是一臉憂鬱地走進家門,母親見狀,以為兒子在朝廷出了事,關切地問道:

“你今天怎麼了,沒闖禍啦?”

“沒有。”岑文本搭拉著腦袋回道,“皇上要兒子做中書令,非勳非舊,濫荷寵榮,位高責重,所以憂懼。”

聽說岑文本做了副宰相,親戚朋友都趕來祝賀,岑文本見了他們仍一板正經地說:

“今天隻受吊,不受賀也!”

說得親戚朋友哭笑不得。岑文本的弟弟文昭,在朝中為校書郎,他的脾氣性格與乃兄恰恰相反,他好結交朋友,宴請賓客,皇帝知道了很不高興,常從容對岑文本說:

“卿弟過於交結,恐為卿累;朕欲將文昭出為外官,何如?”

岑文本流著淚,跪稟道:

“臣弟少孤,老母特別鍾愛,從未信宿離其左右。今若外放,母親必然憔悴,倘無此弟,亦無老母了,萬望皇上開恩。”說到這裏,他唏噓嗚咽,不能自己。

皇帝被岑文本濃濃的母子、兄弟之情深深打動,放棄了出岑文昭為外官的決定,隻把岑文昭宣到殿前,嚴厲誡責了一次,文昭從此悔過自新,一生沒給兄長惹過事。

是年冬,皇帝從九成宮回鑾京師沒有多久,車駕東行洛陽,準備親征高麗。以房玄齡留守京師,右衛大將軍、工部尚書李大亮副之。李世民囑咐房玄齡,一切皆可便宜行事,不複奏請。

當時有外官稱有密告,房玄齡問密告何人,答曰:“公則是也。”第二天房玄齡驛送禦駕離京,李世民聽說竟有人密告留守,十分震怒,命人執長刀在前,再讓告密者過來。

“你要告誰?”李世民瞅著告密者冷冷地問。

“房玄齡。”

“果然?”

“是。”

皇帝大喝一聲,命侍衛立即將告密者腰斬。而後顧房玄齡道:

“如果璽書還不能使你自信,再有如是者,卿可專決,朕已給你做出了榜樣。”

房玄齡瞅著被腰斬的告密者,臉色無主,唯唯而退。這次,太子治侍駕同行。路經澠池,郭孝恪鎖焉耆王突騎支及他妻子,來到行宮請旨,皇帝敕令把他們放了。他對太子治語重心長地說:

“焉耆王突騎支不求賢輔,不用忠謀,自取滅亡,係頸束手,飄搖萬裏;人以此思懼,則懼可知矣!”

皇帝無時無刻都在調教太子,十六七歲的太子自然心知肚明,諾諾連聲。鑾駕抵達洛陽,暫駐洛陽宮。前宜州剌史鄭元壽,已致仕,原來他曾隨隋煬帝伐高麗,為了了解高麗情況,李世民將鄭元壽宣來洛陽問計,鄭元壽卻諫道:

“遼東道遠,糧運艱阻,東夷善守城,攻之不可猝下。”

“啊,”李世民笑道,“今日非隋時可比,公但聽好消息吧。”

皇帝在洛陽還發現了一位奇才:他聽說洺州剌史程名振善用兵,召到殿前詢問攻高麗方略,因嘉其才敏,美言勞勉道:

“卿有將相之器,朕將重委任使。”

程名振竟無動於衷,也不拜謝。李世民想試試他的膽量,故作佯怒地離坐責罵道:

“山東匹夫,得一剌史,以為富貴極啦!敢於天子之側,言語粗疏失敬,且複不拜!”

程名振猛然驚醒似地說:

“疏野之臣,未嚐親奉聖問,適方心思所對,故忘拜謝了。”他仍舉止自若,應對愈加明辨了。

李世民在心裏感歎不已:“房玄齡處朕左右二十餘年,每見朕譴責諸人,顏色無主。名振平常未嚐見朕,朕一旦責之,了無震懾,辭理不失,真奇士也!”

於是,即日拜程名振為右驍衛將軍,留在禦駕前,親征高麗。李世民以左衛將軍薛萬徹為右衛大將軍,他對侍臣道:

“如今名將,惟李世勣、李道宗、薛萬徹三人而已,世勣、道宗不能大勝亦不大敗,萬徹非大勝則大敗。”

現在他又網羅了程名振這一驍將,乃以刑部尚書張亮為平壤道行軍大總管,帥江、淮、嶺、硤兵四萬,長安、洛陽募士三千,戰艦五百艘,自萊州渡海攻打平壤;又以太子詹事、左衛率李世勣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率步騎六萬及蘭、河二州降胡,攻打遼東,兩軍合勢並進。不久,諸軍大集於幽州,遣行軍總管薑行本、少府少監丘行淹,督眾工匠造攻城雲梯於安蘿山。

當時,遠近勇士應募及獻攻城器械者,不絕於途,不可勝數。是年臘月,李世民在洛陽發布手諭詔告天下,詔曰:

高麗蓋蘇文弑主虐民,情何可忍!今欲巡幸幽、薊,問罪

遼、碣,所過營屯,無為勞費……昔隋煬帝殘暴其下,高麗王

仁愛其民,以思亂之軍擊安和之眾,故不能成功。今略言必勝

之道有五:一曰以大擊小,二曰以順討逆,三曰以治乘亂,四

曰以逸敵勞,五曰以悅當怨,何憂不克!布告元元,勿為疑懼

。天下共仰,凱旋班師。

這等於向高麗蓋蘇文發出了宣戰書。皇帝將要禦駕東征時,遇到兩樁不幸之事:一是十二月辛醜,武陽懿公李大亮卒於長安,遺表請罷高麗之師。家餘米五斛,布三十匹,此外一無長物。親戚早孤者悉為大亮收養,喪之如父者十有九人。李世民聞喪,對李大亮遺表雖不高興,但還是敕令予以厚葬。接著壬寅,故太子承乾病逝於黔州,喪報傳來,皇帝傷痛不已,罷朝一日,詔葬以國公禮。

在洛陽宮度過征戰前並不輕鬆的春節,貞觀十九年春正月,李世民將親率三軍自洛陽東征,他以特進蕭瑀為洛陽宮留守。太子治將隨禦駕至定州,而後把皇太子留在定州監國。

早已致仕的開府儀同三司尉遲敬德,對皇帝親征高麗不放心,他特地趕到洛陽,阻諫說:

“陛下親征遼東,太子在定州,長安、洛陽心腹空虛,恐有玄惑之變。且邊隅小夷,不足以勒萬乘,願遣偏師征之,指期可殄!”

李世民不聽,把年過六旬的尉遲敬德留了下來,委以左一馬軍總管重任,讓他從駕東征。

三月,皇帝車駕經鄴至定州,斯時,李世勣統帥的六萬多步騎和降胡兵卒已開至幽州。經過鄴城,李世民親自寫祭文,去魏太祖陵前致祭,祭文寫得非常豪邁,“臨危製變,料敵設奇,一將之智有餘,萬乘之才不足”,可以看出他親征高麗躊躇滿誌的心態。他將把皇太子留在定州監國,對左右大臣說道:

“遼東本中國之地,隋氏四出師而不能得;朕今東征,欲為中國報子弟之仇,為高麗雪君父之恥。現在方隅大定,惟此未平,故趁朕之未老,用士大夫餘力以取之。朕自發洛陽,唯啖肉飯,雖春天的蔬菜也不敢進,懼其煩擾之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