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
“出了東都洛陽,隨便去哪――”裴如鳳想了想道,“去你的老家揚州也行。到鄉下買一處田莊,男耕女織……玄成還能去教鄉下孩子讀書識字。我們一家子――你做大,我做小,融融樂樂,豈不比在這皇城裏呆著,伴君如伴虎好多了?”
“你呀,你呀……”如鳳的天真爛漫,引得思燕笑了。
“吃吧,吃吧!”擰眉鎖目思索了好一會的魏征,也禁不住輕聲一笑,舒展眉目,端起碗拿了筷子,大扒大嚼起來。
“官人,你作出決定了?”曹思燕溫柔地瞥魏征一眼,夾了菜送到他碗裏問,“不打算走了?”
“能走到哪裏去?”魏征覷一眼思燕,又掠一下如鳳,深思熟慮地道,“秦王如果是個暴君,他要殺你,你就是逃到山東、揚州,他照樣可以抓到你宰了。如果他是個明君,他就應當知道,殺了太子、齊王,不應再株連太廣!他征剿劉黑闥就有教訓,濫殺無辜,嚴刑酷法,逼急了的人是殺不盡的……”
“可是,你是東宮洗馬呀!”裴如鳳仍然為他擔心。
“不是一般洗馬,還是太子的智囊!”魏征自我調侃地道。
“那不更危險嗎?”
“是呀,是呀。”魏征放下碗,淨了手臉,上樓去了。
魏征不能不考慮他的處境:李世民可以不殺東宮其他官屬,但一旦知道他為太子獻計在昆明池餞行謀害,那他的小命斷無可保了。不管逃與不逃都一樣。他也曾想讓如鳳保護思燕離開長安,到外頭避避風。一則,平陽公主有遺言在先,叫他們三人相依為命,不能分開;二則,他還不認為李世民那樣糊塗:即使要殺他,還拿兩個並未履行婚約的無辜女子墊背。那不是第二個隋煬帝了嗎?
魏征在書房裏坐立不安,想整理文牘,或寫幾句遺言,思想集中不起來,怎麼也寫不下去。忽地,他隨手翻開書案上一本《晉詩》,目光落在懷才不遇的左思《詠史》上:
皓天舒白日,
靈景耀神州。
列宅紫宮裏,
飛宇若雲浮。
峨峨高門內,
藹藹皆王侯。
自非攀龍客,
何為歘來遊?
被褐出閶闔,
高步追許由。
振衣千仞崗,
濯足萬裏流。
看到這裏,魏征突然熱血迸湧,雄心萬丈。他的出身與左思相似,且都是功業心很強。不同的是他成長於亂世,寒窗苦讀,出家為道,輾轉於農民義軍,兩入唐室,厚積薄發,不就為“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一展自己的抱負嗎?在生死之間,怎能不奮擊一搏呢?李世民呀李世民,你要殺了我是你一輩子的遺憾,你要不殺我,我將輔佐你成一代曠世聖君……
有了最後的主見,魏征的心沉靜如一泓古井,就是千雷萬暴也不能掀起一絲兒風浪。他默默地坐著,看著窗外初夏的落日冉冉西沉,等待著決定他命運的時刻的到來。
驀地,馬蹄的得得聲,驚破了月華樓的平靜。長孫無忌率十餘騎衝進院坪,跳下馬,就有好幾個全副盔甲手執刀劍的士卒,呼吼著一湧而進。門役和兩名女傭嚇得瑟索發抖,裴如鳳迎了上去。
“魏征――魏征在哪?”
“軍爺,有什麼事?”裴如鳳鎮定自若。
“快把逆賊魏征――魏洗馬交出來!”
兩個粗蠻的士卒揮舞刀劍要往裏闖,裴如鳳順手從牆上取下一把寶劍,“唰”地抽劍出鞘,攔住二人,喝道:
“也不問問這是誰的府第,也不問問姑奶奶是誰,就敢往裏闖?”
“這不是逆黨東宮洗馬魏征的家嗎?”其中一個瞪眼一吼。
“魏征走了!”裴如鳳斬釘截鐵地道,“這是前平陽公主賞給‘娘子軍’裴如鳳的府第,這是我妹妹――”她遞個眼色給曹思燕,意思叫她趕快上樓告訴魏征從後門開溜,“黃天白日,在天子眼皮底下,你們就敢進來抓人,奉誰的旨意?”
“奉秦王教令!”長孫無忌笑嘻嘻走了進來,原來他認出了自稱“娘子軍”的裴如鳳。平陽公主重病時,秦王出征在外,有次他陪妹妹秦王妃來公主府探視公主,碰上的就是這個裴如鳳、曹美人在服侍公主,給他留下印象。他向裴如鳳微微點頭道,“想不到在這裏碰上你。月華樓原是平陽公主的宅子,既然賞給了裴姑娘,你――”他掃視氣勢洶洶的部卒,“你們不得無禮。但是――”他又轉過頭來,“聽說東宮洗馬魏征也住在這裏,你叫他出來受死吧!”
“受死?”裴如鳳尖叫一聲,“他現在是我的丈夫!”
“公主的丈夫也不行!”長孫無忌拉長了臉道,“魏征為太子、齊王叛逆出謀劃策,他聳恿太子就在明天為齊王出征餞行時除掉秦王,用心險惡,手段毒辣,難饒一死!快讓魏征出來吧!”
“我早說過他走了……”裴如鳳望著樓梯,見曹思燕沒下來,有點心慌意亂。
長孫無忌抽劍出鞘,朝部卒一揮,大聲喊:
“搜――!”
裴如鳳跟要衝上樓的士卒正在推推搡搡,喊喊叫叫,驀地魏征和曹思燕出現在樓梯口。魏征平靜地說:
“不用搜,在下就是東宮洗馬魏征!”
魏征說完步下樓來,幾名士卒倒退著回到地麵。長孫無忌上前一步,盯著魏征問:
“你就是魏征?”
“正是魏征。”
“你可知罪?”
“人各為主,何為有罪?”魏征一拂袖,在一張太師椅上穩穩地坐下,“當今皇上封微臣為東宮洗馬,魏某不為太子謀事,難道還跑到秦府去為秦王謀事?”
“放肆!”長孫無忌被魏征的傲慢無禮激怒了,揮劍在桌案上猛一拍,“給我捆了,推出去斬首!”
七八個兵卒一擁而上,將魏征五花大綁,朝院坪裏推去。曹思燕裴如鳳這才真正急了,一齊上去拖住長孫無忌求情。長孫無忌亦是名領兵打仗的虎將,煩膩女人的拉拉扯扯,兩條胳膊一甩,擺脫女人糾纏,一步跨到院坪魏征跟前,喝問道:
“魏征,你還有何話說?”
魏征仰天豪笑道:
“可惜你有眼無珠,枉殺了一代名相!”
“名相?你到陰間做李建成的宰相去吧。”長孫無忌把劍高高地舉了起來,對一名持馬刀的部卒下達了斬首命令:
“斬――首――!”
寒光熠熠的馬刀舉了起來,曹思燕緊緊抱住裴如鳳,痛苦痙攣得閉上了眼睛;裴如鳳則拖拽著就要暈倒的思燕朝魏征撲去,嘴裏話不成句地呼喊:
“刀下……刀下留……留人……人……”
“慢――”
就在馬刀要落下的一刹那,秦王李世民和尉遲敬德兩匹坐騎衝了進來,尉遲敬德在馬背上遠遠地大喊一聲。
李世民跳下馬,衝劊子手說聲“暫且放下”,怒目圓睜地朝魏征走了過來。東宮、齊府的那一場血洗,遭到黑雷公尉遲敬德的強諫;加上父皇母妃的召見,他痛不欲生重思骨肉之情,回到王府,他便領著尉遲敬德、張順查看東宮、齊府,發現確乎殺伐過濫。在東宮屬官中,他惟一想殺的是魏征,所以離了齊府,便直奔月華樓。他要親自看著魏征斷頭,要在魏征斷頭之前了卻幾樁積怨。
“魏征,”李世民目光如電逼視著對手道,“你為什麼要挑撥離間我們兄弟,還為他出謀害我?”
在生死關頭,魏征置生死於度外,坦然回答說:
“如果太子李建成早聽我的勸告,也不會有今天的下場。人各為其主,我忠於我的主人李建成,這有什麼錯呢?管仲不是還曾射中小白的帶鉤嗎?小白成了齊桓公,管仲成了齊國一代名相,這樣的曆史掌故秦王還能不知道?”
“好,有種!”李世民咬牙笑道,“最後一次平定劉黑闥,是你給太子出的主意?”
“不錯。”魏征想打個手勢,卻被捆住不能動彈,“其實很簡單,無非勸他多多安撫,不濫殺無辜。”
“竇建德受死時,他說後悔沒聽你的十策,否則虎牢之戰不是這樣的結局,”李世民眼裏閃出異樣的光彩――這是一種既妒恨又愛才的目光,重新審視著這個有雄才鬼略的家夥,“可是真的?”
“如果曆史能夠重演,”魏征看出秦王心緒異動,便字斟句酌地回答道,“秦王給我十萬兵馬,再在虎牢關布陣,憑大王三千五百鐵騎,我魏征至少不會輸得像竇建德一樣慘!”
“你能勝過本王?”
“一役可以暫勝,”魏征意味深長地道,“但全局之勝仍孰秦王、李唐,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大勢。”
“嗬,嗬――”李世民開懷仰天大笑,笑過以後,朝長孫無忌輕輕一揮手,“給他鬆綁。”
“鬆綁?”長孫無忌愣在那兒。
李世民的親兵護衛鐵臂張順這時走了過來,因為他一進月華樓就認出了魏征――這個在小鎮賞過他和老韓一頓豐盛美餐的魏大人,他知道他是個大好人,便前去為魏征鬆了綁。魏征也認出了他,吃驚地低聲招呼了一聲:
“小順子……”
張順亦低聲道:
“我現在是秦王的親兵護衛,有事找我。”
這時,李世民摟著長孫無忌的臂膀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長孫無忌的一腔怒火似乎消逝了。李世民回頭衝魏征大聲說:
“把他帶回天策府,封他為管事主薄。”
裴如鳳、曹思燕愣在那兒,仿佛沒聽清秦王說的是什麼,瞪眼看著李世民。長孫無忌和那些兵卒則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最後,長孫無忌看看尉遲敬德,又瞅瞅秦王,黠問道:
“不殺他,還提他的官?”
李世民塌嘴一笑道:
“物盡其用,人盡其才嘛。”
尉遲敬德拍拍長孫無忌的肩膀,大大咧咧地道:
“無忌兄,不可濫殺了呀!皇帝召見了秦王,要秦王掌理朝政,正是百廢待舉,用人之秋啊!”
李世民走到鬆了綁的魏征跟前,推了一把道:
“玄成是自己人了,走呀!”
裴如鳳急急盡忙忙地喊:
“秦王,等等,我去給玄成找幾件換身衣物!”
“有這個必要嗎?”尉遲敬德開玩笑說,“魏玄成不是去坐牢,其實秦王愛才,相見恨晚。今晚一席長談過後,還會放他回來。今後是住宮中,還是月華樓,會有安排。”
眾人上馬,正要離去,忽聽前街又是人喊馬嘶,一隊騎將追殺什麼亡命之人,呼嘯而去。李世民對尉遲敬德道:
“敬德,上去看看。把逃亡者帶回來再說。”
尉遲敬德銜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