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王之敗,秦王之勝,也是天命難違。虎牢之役,倘使竇建德聽了魏起居舍人的忠諫,情形就大不一樣了。”
“怎麼不一樣?”平陽昭公主打起精神問。
於是曹思燕詳細說起了竇建德陳兵十萬,秦王僅率三千五百名鐵騎直趨虎牢關的戰局,魏征怎麼勸夏王放棄正麵交兵,渡河直趨河東,覬覦長安,自解東都之圍的策略……聽到此,精通軍事戰略戰術的平陽昭公主,為世民弟暗暗出了身冷汗。同時對魏征有了進一步了解,她有心向父皇舉薦魏征這個安邦治國的奇才。
魏征卻婉謝道:
“魏某不才,先從李密投唐,受聖上之命出山東招撫瓦崗舊部,卻誤入夏王之地,成了俘擄……公主,我已無顏再見聖上了。”
“那你去太子東宮,或去秦王府,”平陽公主因纏綿病榻有年,對太子、秦王爭鬥不甚了解,她對兄弟仍深懷骨肉之情,並不厚此薄彼,“不管到哪裏,你都能成為股肱良臣。”
“謝謝公主,”魏征沒有了管束,也偶然去市肆走走,聽到些風言風語,他有自己的主見,便搪塞道,“看看再說吧!”
平陽公主染屙,皇帝李淵、太子建成、秦王世民,不時派皇後嬪妃、王妃前來看望問疾。
武德五年,新年前夕,因竇建德舊部劉黑闥在山東重新聚眾起兵鬧事,秦王世民、齊王元吉受命在臘月底統兵東征,討伐劉黑闥去了。太子建成,沒有了兄弟在眼前障目,協助父皇日理朝政,夜回東宮,與嬪妃喝酒行樂,心情舒暢了許多。新年一過,率東宮嬪妃僚屬,遊了城南風景名勝曲江池。那天風和日暖,心情忒好。打道回府時,他讓車馬轡輿直接回東宮,卻與中允王珪、率更丞王晊等一幹人,步行出景風門街,入崇仁坊,再來到東市。
這裏距尚書省選院最近,被選入京一時沒有住宅的外官、學士多住於此。加上東都、河南等二十一州府進奏院(辦事處)設在此地,所以這裏人湧車塞,好不熱鬧。太子一行串街走坊,走了一個多時辰,便覺有了幾分饑渴。遂走進“景來酒肆”,在臨街二樓要了一寬敞包房,點了一桌酒菜。太子憑窗而坐,一邊眺望窗下人流,一邊慢斟細酌,忽地想起搜尋魏征仍無著落,禁不住愀然說道:
“東宮執事差役人手不少,大半年過去了,一個魏征都找不著,真是無用。”
“主子爺心安勿躁,”王珪陪著笑臉說,“咱們不是已經羅致了好幾名文武才俊嗎?”他也把目光投向窗外,“隻要魏玄成仍在長安,總會找到他,讓他報效東宮門下的。”
“唉,姓魏的究竟住在哪裏?”李建成悵然若失歎道。
“聽說有人在皇城見到過他……”王珪答訕。
“他去過皇城?”
“嗯,臣下也是聽人說的。”
“他去那裏幹什麼?”
“這就不清楚了。”
他們正在喝酒閑聊,王珪倏地站起身來,把身子撲在窗欞上,朝下麵大呼一聲:
“魏玄成――!魏征……”
話音未落,他也不顧太子愣在那兒,登登登地朝樓下奔去。太子中允王珪,亦是隋末大儒,官至秘書內省。隋亂,亡命南山達十年。李唐立國,李淵召回為太子中舍人,尋遷中允。魏征第一次降唐,曾任秘書丞,與王珪有過交往,且有私情。王珪在窗口無意間發現了魏征,他追了下來。一路呼叫:
“魏玄成――魏兄!魏兄……”
街上人聲嘈雜,魏征沒聽到呼叫,朝一藥店走了進去。王珪追進藥店,見魏征拿了一張單方,正在由藥店夥計撿藥。夥計每把一味藥分放到櫃台上的數個紙片上,魏征都要拿了中藥仔細聞聞,甚至拿一小點放到嘴裏嚼嚼,仿佛生怕出錯。
“魏大人,誰病了?”王珪走到魏征跟前,貿然地問。
“喲,王大人,久違久違。”魏征猛一回身,看到王珪,有幾分狼狽地說,“您怎麼也來藥店?誰病了?”
“我問你呢!”
“噢,我嘛,”魏征吱吱唔唔地說,“是公主,對,是公主病了。魏某略通歧黃之術,故而為其開,開了個藥方……”
“哪個公主?”王珪緊追不舍地問。
“平,平陽昭公主。”
“好呀!你竟就住在平陽公主府?”
“怎麼啦?”魏征見王珪那一副吃驚的模樣,就好像黑夜裏碰見了活鬼,反問一聲。
“還怎麼!東宮太子派人四下裏找你,都找大半年了。”王珪一股勁兒推著魏征,一邊說一邊要攆著他走,“剛才太子還在念叨著你,求上蒼大發慈悲,讓你從地裏冒了出來……哈哈,還不跟我快走,太子見到你不知該有多高興啊……”
魏玄成左躲右閃,一邊催夥計撿藥,一邊應付王中允:
“太子找我何事?”
“好事,好事……你見著他就明白了。”
“他在哪裏?”
“就在對麵‘景來酒肆’。”
這時,藥已配齊了,一共五副。魏征提了這絡中藥,被王珪連拽帶拉,橫過街道,擠過人群,又是登登登上樓。來到二樓包房,太子李建成已經等得心煩意躁。
“太子爺,您看誰來了!”
李建成回過頭來,見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朗眉俊目不卑不亢走了過來。朝他躬身施禮,唱諾道:
“罪臣魏玄成,見過太子!”
“魏玄成――你就是魏征?”半年多來,李建成不知聽過魏征多少故事。在這些故事中,他簡直成了個《三國誌》裏諸葛孔明式的神話人物。“思魏”心切,他甚至向父皇請旨,給這個虛無飄渺還不曾謀麵的魏征,安置了“東宮洗馬”――管理東宮圖籍文牘的重要官職。現在魏征突然來到身邊,他狂喜得差點忘了太子儀軌,倏地起身,拉著魏征坐了下來,嘴裏說個不停,“魏愛卿,快快請坐。王中允,吩咐下麵重新上菜上酒,要好菜好酒……”
“草民剛吃過午飯,”魏征製止王珪,轉對太子道,“罪臣受皇上詔命東行失利,再次返回長安,便不敢躦越稱臣,更不敢去陛見皇帝拜見太子了。草民有事在身,不敢久留,承蒙太子垂恩,日後定當去東宮拜見太子爺,領受教誨。”
“魏征,你不是草民,已經是東宮洗馬了。”
“東宮洗馬?”魏征吃驚不小,真是半天裏掉下頂烏紗帽。
“太子爺請旨,”王中允解釋說,“聖上已經封你為東宮洗馬。”
“魏愛卿,現在就隨本王――”太子原封殷王,他不稱“太子”而自稱“本王”,在魏征麵前表示自謙,“隨本王回東宮吧!”
“這――”魏征為難地晃晃手裏的藥包。
“唔,你為誰撿藥?你住在哪裏?”
王珪代魏征回答道:
“魏大人就住在平陽公主府,這藥是魏大人為公主開的方子。”
“哈哈,”李建成不覺大笑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走,去平陽公主府,本王也是好久沒去省視皇妹了。倘若早去了皇妹家,還用得著滿天下去尋你魏玄成嗎?”
平陽昭公主不是第一次服用魏征的藥方,她的病是在鞍馬勞頓的戰爭歲月積集起來的,生育留下痼疾,陰虛癆損。太醫院的禦醫開的藥方服下,也沒多大起色。魏征和曹思燕、裴如鳳曾想請名醫孫思邈來給公主診病,但孫思邈遠去民間施藥、采藥,形蹤無定,根本找不到。魏征在出家當道士的那兩年,跟一道藝高深的方家,學得把脈處方的本領。他根據脈象,加上經常陪伴在公主身邊,對病情的了解,開出一調經養血的方子,服後公主反覺輕鬆,臉上有了幾分血色。
太子建成和魏征等人來到公主府,不等宮女通報,太子率先走了進去,除了魏征跟在後麵,王珪、王晊和太子隨從均留在外室。公主精神頗好地倚在病炕上,身邊隻有曹思燕、裴如鳳和一二小宮女。公主一見太子走了進來,頗感意外地道:
“啊!太子――建成哥,您怎麼來了,也不招呼一聲……”說著便欲下炕行禮。李建成上去製止說:
“昭妹,你不必下炕,就這樣躺著。今日氣色不錯。兄長協助父皇處理朝務,忙忙碌碌,都不知忙些什麼,竟好久沒來看你了。今天特地來感謝你,也感謝魏玄成搭橋啊!”
“感謝我?”平陽昭公主茫然淺笑。
魏征把中藥交給裴如鳳,如鳳和一宮女下去煎藥去了。太子在公主病炕前坐了下來,狡黠地笑道:
“是呀,得感謝你把魏洗馬留了下來,完璧歸趙。”
“洗馬?誰是洗馬?”
“父皇已封魏征為東宮洗馬……”
“哈哈,怎麼這麼快?”公主疑惑地問,“魏征一直在我身邊,怎麼早沒聽你說過?”
“為兄是先斬後奏嘛。”太子樂嗬嗬地說,“今天我來你府上,就是要你把魏大人還給我的。”
“那不行,”平陽公主瞅魏征一眼,又盯著曹思燕道,“人家魏征已經是有家室的人,怎麼能說走就走呢?”
“哦,這就是魏夫人?”李建成這才驚詫地注視儀態萬方,端莊娟秀,亭亭玉立一旁的曹思燕,他看得呆若木雞,垂涎欲滴。他還不知道這就是做過煬帝和夏王妃子的絕代美人。
“太子,”平陽公主突然淚水漣漣,欠起身,動情地說道,“昭妹輾轉病榻,是魏夫人、如鳳和魏大人悉心照料,才能活到今天。你既召魏征為洗馬,為妹的也放了一顆心。魏大人跟你去東宮充洗馬可以,但還得住在我府上。為妹的自知時日不多了,待我薨逝歸天,你再把魏大人夫婦和裴如鳳接去東宮,或在皇城另給他們覓一清爽院落,兄長若能好好待他們,為妹的也就含笑九泉了。”
“昭妹,你想到哪去了。”太子目光不離曹思燕,“你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我一定好好待魏征夫婦,你隻管放心。”
太子為曹美人在公主府多逗留了一個多時辰,兄妹倆仿佛回到童年在太原留守府的父母身邊,共敘骨肉情誼。李建成似乎忘卻了“天家兄弟”為皇位的苦苦爭鬥,心裏隻有美人。
裴如鳳把煎好的藥端來,魏征看著如鳳親自給公主服了藥,方跟太子一道去東宮,履行他“東宮洗馬”的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