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鑄平平靜靜地聽完,平平靜靜地思考,然後平平靜靜地說:“你不要陪我去,我活不了多久,你去也幫不上忙。還是爭取和亮亮在一起。你們能在一起,我也就放心了。我們隻有她這一個女兒……”
屋子裏沉寂了很久。曾誌慢慢地垂下頭,那是服從的表示。她輕輕喃出一聲:“我們在一起……隻有三天的時間了。”
陶鑄將手覆在妻子的手上:“我們在這個‘!’字廊共同生活了三年。”
“我過去……忽略了妻子的義務……對不起你。”
“不,我留戀過去的生活。”
“可是我……”
“那樣的工作,那樣的生活,我們不會再有了。我真想再有一次。”“這三年多,我一直想著補償……”
“不要說了。這是我最後送你的一點紀念。”
陶鑄將一張紙片遞給曾誌。那是用鋼筆寫的一首詩:
贈曾誌
重上戰場我亦難,
感君情厚逼雲端。
無情白發催寒暑,
蒙垢餘生抑苦酸。
病馬也知嘶櫪晚,
枯葵更覺怯霜殘。
如煙往事俱忘卻,
心底無私天地寬。
曾誌將那詩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卷起,用塑料紙包緊,然後一針一線地縫入棉衣裏。第二天,中直政治部主任王良恩來談話。他剛提起疏散的事,陶鑄便在床上說:“好吧,我同意離開北京。”
王良恩說:“審查你的曆史,你有變節自首的政治問題。”
陶鑄的嘴角不無嘲意地彎一彎,聲音冷峻:“我已經是油盡燈殘的人,你們盡可隨意給我做結論。但我是一個共產黨員,我有權利保留自己的意見。我相信曆史會對一切做出說明。”
王良恩走了。陶鑄望著屋頂喃喃自語:“我的性質定了嗎?不,誰也定不了,隻有曆史,曆史會公平結論……”
曾誌替陶鑄收拾行裝,把一件件衣服撫平,疊好,放入一個舊木箱,最後將一本《名臣錄》小心翼翼放在最上麵,遭囚禁後,這本書一直伴著陶鑄。他一直以那些古代的直節忠臣自比……
“都準備好了嗎?”陶鑄在床上問。
“哦,都好了。”曾誌從回憶的憂傷中回過神,小聲說:“我放了洗澡水。我再幫你洗個澡吧?”
“好吧。”陶鑄身體動了動,“我起來。”
曾誌扶著丈夫起身,到浴室,幫他脫去衣服,再扶他躺入澡盆裏。陶鑄的一身血肉都已消耗殆盡,鬆弛的皮膚下清晰地現出嶙峋剛毅的骨骼。像耕耘一生的老牛,腹部赫然一條刀疤……曾誌睫毛上凝出水珠,不知是淚還是聚結的水珠。她想起“他是黨內的一頭牛”;她仿佛看到了另一個陶鑄,血肉過剩一般,每一處關節都紅腫得透亮。對,那是在東北,那是如火如荼的歲月……
“不要這樣。”微弱的一聲,曾誌感到丈夫那隻枯幹的被水泡得溫熱的手在自己的手背上輕輕摩挲。曾誌飛快地擦一下眼,勉強想笑,終於笑不出,隻擠出一句:“你還有什麼話交代吧?”
片刻,陶鑄低啞地說:“我怕是難見到亮亮了。你看到她,要告訴她,爸爸對不起她,讓她跟我受委屈了……”
18日,曾誌燉了一碗雞湯,烤了一片麵包,為丈夫送行。陶鑄艱難地咀嚼,每咽一小口都要連續打嗝,眼裏噎出淚,鬢角和額頭也沁出汗來。因為他的腸道已經梗阻。這一片麵包一碗湯,他足足吃了一個半小時。
“我……吃完了。”陶鑄像打完一場惡仗,精疲力竭靠在椅背上。
“這都是為了我……我知道。”曾誌眼裏又溢出淚。
護士為陶鑄打了一針杜冷丁。在藥力作用下,陶鑄恢複一些精神。他將毛衣、棉衣、大衣都穿在身上,仍然感覺冷。曾誌要求送丈夫去機場。上麵不允許。隻好在家門口送行。
陶鑄拄著手杖,緩步踏上生命的最後旅程。神態莊嚴凝重,他和曾誌在車旁用微笑互相道別:
“再見!”
“再見……”
曾誌打開車門,扶丈夫坐入車內,再一次微笑握手:
“千萬保重!”
“你也多保重!”
車開走了。曾誌在門前揮手,陶鑄在車上揮手。
一周後,曾誌也離開了這所留給人無限思念、無限痛苦和無限空虛的家。
死不瞑目
1969年10月18日,“疏散”到蘇州的林彪口授了他的“一號命令”。蘇聯談判代表團20日到北京,林彪擔心蘇聯利用談判對中國進行突然襲擊。命令全軍進入緊急戰備。
他已經“忘記”陶鑄。他的老婆可沒忘。不久前參加群眾大會還帶頭喊:“打倒劉鄧陶。”對此,林彪默許了。
林彪知道陶鑄患了癌症,對他已經再無“用處”。
同日晚,合肥已是滿城燈火。一架專機拖著淒厲的長嘯朝機場跑道滑落下來。
機場燈齊放,候機樓前的停機坪被照耀得一片光明。專機那秋意淒涼的嘯音停息了,迎著探照燈的巨大光彩,艙門緩緩打開。
“誰叫你們開燈?啊!”不遠的陰影裏響起粗暴嚴厲的嗬斥聲:“關掉,立即關燈!”倏忽間燈火齊滅,機場浸入了一片幽藍的朦朧中,像是苦澀的海底世界。就在這靜悄悄的世界裏,一簇人從飛機舷梯上靜悄悄地走下來,走得緩慢,在幹冷的空氣中呈現了一種“悲壯的美”;然後又靜悄悄地鑽入等候在停機坪上的一輛轎車,靜悄悄地駛出機場大門,朝著西郊飛馳……
一切都是發生在靜悄悄之中,然而,坐落在西郊的解放軍某部醫院裏,有間房子裏的電話卻驚心動魄地響起長鈴。等候已久的一位負責人抓起聽筒,“嗯”了幾聲便放下話機,起身說了一聲“走!”一名醫生兩名護士聞聲而動,隨那人匆匆奔向“秘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