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陶鑄“喬遷”中南海!兩軍對壘懷仁堂(9)(3 / 3)

父親專門去看了“三絕碑”,“覽秦少遊詞,感其遭遇之不幸,因益知生於社會主義時之有幸,乃反其意而作一闋……”

《踏莎行》

翠滴田疇,綠漫溪渡,桃源今在尋常處。

英雄便是活神仙,高歌唱出花千樹。

橋躍飛虹,渠漂束素,山川新意無重數。

郴江北上莫辭勞,風光載得京華去。

父親對文化古跡珍惜備至,可是紅衛兵破“四舊”,衝擊寺院、古跡,搗毀神像、文物,焚燒書畫、戲裝,勒令政協、民主黨派解散,通令宗教職業者還俗,進而發展到抓人、揪鬥、抄家、遊街,直至打死人。這場“大火”一時哪裏滅得了?父親心痛得聲音發顫:“娃娃們乳臭未幹,講也是對牛彈琴,真是造孽無窮呀!”

講不通也得講,勸不贏還得勸,父親經常是幾天幾夜不得一睡。

我每天盼望的就是父親能回家睡兩三個小時。可是,他不回來我還“眼不見心靜”;他回來了,電話文件也跟著追來,反而讓我更為他焦慮擔憂。

那天淩晨三四點鍾,我突然被父親的吼聲驚醒。側耳細聽,屋子也跟著嗡嗡回響:

“不許砸,一定製止……”

我赤著腳立在黑暗中靜靜地聽。父親顯然是在打電話,那邊聲音聽不到,這邊父親的聲音卻一陣一陣地震響:

“孫中山是偉大的革命家!毛主席也講過,誰敢懷疑?”

“誰否定?紅衛兵狗屁不懂!”

“我再說一遍,他們不懂曆史也不懂革命!”

“你們要做工作,隻要你還是共產黨員,就要挺身而出,去給他們做工作!”父親摔下電話,接著是急促的踱步聲,接著是咕嚕咕嚕的喝水聲。唉,父親這下子又睡不成了!

我雙手抱著肩膀!作抖。當年在東北,我還是幼兒,仗打得那麼凶,飛機、大炮、坦克、機關槍;大軍如潮,軍旗獵獵,戰馬嘶鳴,我都看見過,心卻始終是安寧踏實的。現在呢?沒有槍炮聲,心卻總是懸在黑暗中起伏戰栗,把持不住。

後來才得知,紅衛兵造反造到了孫中山紀念堂。那裏有孫中山寫的“天下為公”,紅衛兵說是資產階級的,要砸爛。南京告急,父親發了脾氣。下令一定要製止,決不允許損害孫中山紀念堂的一草一木。

一天夜裏,父親難得回來了,弄了一點飯吃。可是沒吃兩口就幹嘔,無法下咽。

“爸爸,你太缺覺了。困到極點就會有這種反應。”我是學醫的,向父親建議,“好好睡一覺就會好的。”

“嗯,我懂。”父親放下筷子,喝兩口湯。他起身踱幾步,想了想,沒有進臥室,卻又要出去。

“爸,都半夜了,還幹啥去?”

“造反派抓了十幾個副部長以上的領導同誌,就蹲在中南海牆根下。這麼晚了,天又這麼涼,他們……”

父親哽住了,推門進入夜色中。

9月下旬的一天,我忽然發現父親一個人孤零零地麵壁而立。我的心忽悠一沉:又是誰死了?

父親有這個習慣。柯慶施去世他是這樣,羅榮桓、劉亞樓等同誌去世他也曾這樣……

我清楚地記得,有天傍晚放學回家,家裏出奇得靜。我以為父親不在。因為父親隻要在,就無時無刻不伴著各種生動的音響。

我徑直去推他的門,一個黑影驀地跳入眼簾,嚇我一跳。定睛細看,正是我的父親。暮色蒼茫中,他麵壁而立,靜悄悄一動不動。

我躡手躡腳走過去,怯怯地問:“怎麼了?爸爸。”

父親不回頭,喉嚨壅塞地說:“我很難過。”

我已經站到他側麵,於是看清沾在他睫毛上的晶瑩閃爍的淚珠。我惴惴不安地又問:“為什麼?爸爸。”

“我聽到一個消息。”淚珠順著父親的臉頰淌下來。他長長歎息一聲:“唉,劉亞樓病得很重,已經不行了……”

我的感情脆弱。父親一哭,我也不由自主地陪著哭起來。

現在,父親又是這種姿式地麵壁而立,像一尊雕像;燈光下,那“雕像”隱去了一切細膩瑣碎的紋路,隻剩幾條明確簡練的大線條。他又在為誰哭泣呢?

這一次我沒敢問,默默地站在一邊跟著他傷心。

“萬曉塘死了。”父親低啞地喃一聲,顯然知道我立在他身後。

我知道萬曉塘是天津市委書記,與父親並沒有特殊深厚的友情。顯然,父親是從萬曉塘之死,聯想到許許多多正在受迫害的老戰友、老幹部。

後來,父親去打了電話。批準新華社播發死亡公告。

為萬曉塘之死,天津市召開了50萬人參加的追悼大會。

然而,毛澤東主席聽到情況彙報後,嚴肅指出:“這實際上是向黨示威,這是用死人壓活人。”

毛主席決心排除一切幹擾,達到“文革”的目標。巨人在為一個理想和目標奮鬥時,無疑必須具備這種精神和氣魄。

但是,我的父親畢竟是在做大量具體工作。他一心想按毛澤東思想辦事,想法卻又常常不符合毛主席本人的心意……

又是一個難忘的晚上,父親背了雙手,低著頭在室內踱來踱去。可以看出,什麼事情在他心裏醞釀著,卻又費掂量,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端出來?

非常時期,我不能不關心:“爸爸,又出什麼事了?”

“不關你事!”父親雙眉緊鎖,鼻孔裏沉悶地哼一聲,下了決心的樣子,抓起電話撥號。

他叫通了一位有關負責人,表情有些不自然,勉強帶著笑,好像對方就站在麵前:“周揚同誌過兩天要從天津回來,住中宣部不安全,希望辦公廳能幫助找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