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誤入雪林,穿越南柯夢一場(1 / 3)

北風似劍,雪刃如刀,鋪天蓋地竟把這四季皆春整年耕收不止的青州染成蒼茫茫一片銀白。展眼望去,直如北方雪原。其時正值插秧之際,卻被這場持續了十來天的怪雪凍毀了秧苗,青州此地本來富庶,家家皆有餘糧,隻是近幾年邊關不靖,北方胡族侵擾不止,本朝偏又是君主暗弱,權臣當道,高官們心思都用在結黨爭權上,哪裏有心思去理會千裏外的邊鄙之爭?上行下效之間,自然文恬武嬉,敗多勝少。於是每每幹戈一起,邊將不過是略為抵擋幾日,朝中自有百萬歲幣送去為將士們買平安。國事軍資歲供,百官貪奢成風,幾年下來,消耗得本就不寬裕的國庫更是捉襟見肘。

朝上缺錢苦的卻是百姓,青州乃江南首富之地,自是橫征暴斂重中之重,近年賦稅翻了幾翻,鬧得家家戶戶幾近赤貧,莫說餘糧,糊口都成難事。青州一地向無抗寒準備,加之當地官長無能,天災人禍之下,這場前所未遇的怪雪竟鬧得流民百姓日日凍死過千。

每每災害一生,若有處理不當,兩件事是少不了的,一是流民失所,大多成群結隊蜂擁往幾個大的城鎮逃難討活,二是平日裏那些流氓地痞難免趁此亂世或三五一夥,或幾十人結幫,落草去做那劫掠的勾當。

閑話少敘,卻說這天日已西斜,青州府城門將閉之際,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卻騎著頭毛驢出得城來。那少年裹著一件厚厚的棉袍,外罩孝服,臉有戚色,不時吆喝兩句,趕驢兒快走,人卻一直低頭看著毛驢的後頸發呆,明顯心思並不在趕路上麵,就這麼一人一驢一直順著官道朝北而行。

待得太陽下山,暮色漸深,那少年方回過神來,見官道一麵依山,一麵卻是密林。雪天無月,林中漆黑一片,隻偶爾傳來幾聲尖銳刺耳的鳥鳴,一陣風過,吹得已被凍枯的枝葉嘩嘩作響,那少年顯然未曾出過遠門走得夜路,此時見四周陰森可怖,自己又獨身一人,不由麵露驚慌之色,口中連聲吆喝,一邊催毛驢快走,一邊給自己壯膽。

他心裏害怕,眼睛更是緊張的四下顧盼,兩耳高高豎起,仔細傾聽周遭動靜。少年凝神之下,竟聽得前方隱隱的似有人聲,少年心下一喜,便催驢往前方急趕。待得近了些,已能分辯出偶爾傳來的諸如:“大哥”,“那些窮鬼”,“還不夠去趟偎碧樓”等幾句斷斷續續的交談。

再走得一段,已能看到前麵隱隱似有火光,他忙趕驢過去。待到近前方看到林間有一處空地,中間點著篝火,幾個漢子圍坐火旁,正烘烤著什麼。那邊幾人聽到蹄聲,齊齊站起身來看向少年。雙方才一個照麵,少年嚇得拉轉轡頭就要逃走,他見識雖少,人卻機靈,見那幾個漢子個個身形高大,帶著利器,再回想一路斷續聽到的幾句交談,便判定這夥不是好人。

果然那幾個漢子見他要跑,高聲呼喝:“站住。”便操起家夥向他追來。少年心裏驚慌,一手拉著轡頭,另一隻手便往毛驢身上胡亂抓去,亂抓之下竟抓到毛驢耳上,毛驢耳朵上吃痛,哪裏還肯往前跑?便甩頭撩蹶子。有個漢子看是機會,把手中尖刀往少年處擲去,卻擊在毛驢肋上,那驢兒驚痛之下極力一掀,竟把少年掀下背來,轉頭便往林中狂奔。見驢兒要逃,漢子中一人叫道:“老二,老五去追。”便和其他三人去圍那少年。

少年見果然是夥強人,哪裏還顧得上疼痛,爬起來便往來路跑去,幸虧他年紀雖小,心思卻靈活,想著在官道上早晚會被追上,便轉身鑽入密林。性命攸關之下,又是玩命狂奔,又是左躲右閃,竟把漸漸把幾個強人甩開,不知道又跑了多久,待得力盡方敢回頭去看,四周隻見樹影婆娑,驚鳥紛飛,卻早已沒了強人的影子。

少年沒了威脅,心安之下頓覺腿軟腳軟,一屁股坐在雪地上,靠著棵樹大口大口喘著氣,隻覺與方才驚魂相比,這林中雖昏暗陰森,卻也沒那麼可怕了,隻是想著才買沒多久的那頭毛驢如今下場如何,如今沒了驢兒代步,又該怎麼上路。他胡思亂想一會,覺得又困又累,閉眼便要睡去。幸得山中時有冷風,他逃命那會的一身熱汗已漸漸涼了下來,這時冷風一吹,頓時被凍清醒。他雖不懂得什麼野外生存的技巧,天寒地凍之下卻也無法入眠。

他方才又是驚嚇又是逃命,折騰了半宿,終於感到腹中饑餓,緊了緊身上棉袍,從背上解下包袱,取出塊餅子,邊啃邊四下張望。展眼望去,隻見四周漆黑一片,哪裏還能找到方向?可現下卻也不敢就停在這又黑又冷的地方,也隻得強壓下心頭的膽怯,尋著感覺中的北方而行。在他想來,隻要一直向北,走到天亮,定然已離那夥強人很遠了,那時再轉往東便能找到官道。可在這無星無月的黑林之中,想辨別方向哪裏是那麼容易的事?

少年一夜趟雪而行,走到天色露白已是筋疲力盡,按著他心裏想法,天色最亮處便是東方,隻要朝亮處一直走定能走出這片密林。此時既然天亮了起來,周圍已然清晰可辨,他心下稍安,便坐在雪地上略吃了點幹糧,待體力恢複了些便往西而行。

他思路本也不錯,隻是自小跟隨老師讀書,從沒出過青州城半步,此次出來隻知道按著老師離終前的指示一直順著官道兩三日腳程便可到達錦安,再從錦州渡上船走水路去往浙陽峴礱山。他一路精神恍惚,想著心事,未曾注意四周環境,卻不知官道盤山,此時再向東走,隻能往林中越走越深,哪裏還能再找回官道?況且青州城外這片密林綿綿不知有幾千裏,曆朝曆代在這林中出過幾件怪事,就是當地樵夫也不敢深入,哪裏是他想當然便走得出來的?

果然那他一路磕磕絆絆邊走邊歇,直走到天又黑了下來,也未曾見著大道的影子,少年自小雖不曾養尊處優,卻也從未遭過什麼大災大難,十幾年讀書修文侍候老師,生活算得上是平淡至極,這兩日的遭遇可說是生平未逢之險。如今大難之後又在這密林雪地迷了方向,心裏雖慌,竟也激起一股書生倔氣,想著既然迷了路,一直走下去總有希望,比停在這荒無人煙的雪林裏等死要強。他知道此時再往回走,未必還能找到來時的路,便也不改方向,繼續摸索前行。

少年平生從未走過這麼遠的路,這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走下來早已筋疲力盡,走在林中又是磕磕絆絆,手腳早已磨破,身上的棉袍褲子也被荊棘樹杈剮得破破爛爛,再走下去自然倍加艱難,此時仍能堅持,也隻能說是求生本能和憑著骨子裏的那股倔強了。他既無遠行經驗,出門時準備多有不足,老師說三兩日的路程,他便當真隻帶了三日的口糧,這兩日體力消耗下吃得便多,那些幹糧如今也隻剩了一張餅子和幾小塊肉幹了。

他知道若連糧也斷了,那便當真得葬送在這林子裏了,是以隻就著雪水嚼了兩塊肉幹,便踉踉蹌蹌的摸索找路。

不知又走了多久,摔了幾次,那少年終於在滾下一處小坡後暈了過去。昏迷中他隻覺得是在做一個最香甜的夢,沒了這走不出去的雪林,沒了那些大盜強人,夢裏似乎老師仍在,就在夏日書房中傾聽自己的策論答辯,身上暖洋洋的,老師時不時提點幾句,或給一個讚許的微笑,似乎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就是這樣一個夢,讓此時的少年感覺幸福無比,就隻願一直這樣下去不願醒來。可他迷迷糊糊中總覺得有什麼東西一直在撞著

自己身體,意識若有若無處似乎有人在叫喊著什麼,幾次三番讓他煩不勝煩,一下子又覺得頭疼欲裂,老師……書房,一下子都遠去了,不知這樣多久,少年終於張開了眼睛。

“……?!”

少年被眼前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甚至忘記了身上的傷痛,如果說這兩日遭遇是從來未逢之險,那眼前這位則可算是未遇之奇。

就在這冰天雪地,荒無人煙的密林之中,自己身邊竟是個至多不過三四歲,光溜溜,赤條條。。頭上點著戒疤的小和尚?這本該正在爹娘懷中撒嬌的小家夥此時正用他那白白嫩嫩的小腳丫在少年身上又踢又踩,偏偏口中還奶聲奶氣的叫道:“快醒醒,別裝死!想累死小爺啊?”若非那小和尚正在他本就滿是傷痕的身體上踢打,疼痛感真實到不能再真實,少年一定以為自己仍在夢中。

見那小和尚似乎並未發覺自己醒來,仍在那裏猛踢猛踹,少年遲疑了下,試探道:“……小師父?多謝小師父救我。”他嘴唇幹裂,嗓子裏似剛被火燒過,又幹又疼,擠出這兩句來已是勉強。

“你醒啦?”小和尚一臉驚喜,湊到少年麵前,見少年眼巴巴的看著自己,又刻意板起小臉把手一揮,一副不屑一顧的表情:“謝什麼謝?小爺隻會殺人,不會救人。”偏偏這本該很酷的表情對白被他那奶聲奶氣的語調完全破壞殆盡。

那少年也被這怪異至極小和尚逗得一笑,掙紮著半坐起身,解下身上棉袍便往小和尚手裏塞去,口中道:“小師父怎麼會在這裏?快把這個穿上,這麼冷的天光著身子會生病的。”棉袍才一離身,他那單薄的身子便被寒風吹得瑟瑟發抖。若是換作任何人看到這麼個小怪物,怕早已把他當成了山精妖怪,逃還不及,哪裏會去關心他冷是不冷?更不要說解衣以贈。偏偏這少年單純善良,又被與自己同是孤身處在雪林之中的小和尚

救叫醒,對他又是感激又是憐惜,是以雖滿腹疑惑,卻也沒往旁處去想。即便如此,對這個古怪的小家夥,言行舉止間倒也無法真個當作幼兒般對待。

“這破玩意兒你還是自己留著穿吧。”小和尚不屑的撇撇嘴,看也不看這件又髒又破比自己身子大了一倍有餘的袍子,轉身打開少年身旁的包袱隨手翻找,他倒也不客氣,見沒中意的衣物,索性把包袱裏的衣服雜物全抖在地上,卻把那灰布包袱皮往身上一裹,在右腋下打了個結,再俯身抓起多餘的布料,兩隻白嫩小手隻一分,便把墜在地上的布料扯了下去。這麼一來,除了藕節似的右臂和那對光光的小腳丫還在冰天雪地裏招搖,總算是把不該露的地方遮了個大概。

小和尚得意洋洋的在少年麵前轉了一圈,又裝模作樣的合十一禮,笑嘻嘻的問道:“小僧這袈裟如何?”

少年重新披上棉袍,看了眼散落一地的衣物,又苦笑著上下打量他身上那件不倫不類的“袈裟”,總算沒再問出諸如“你冷不冷?”之類的蠢話。

“在下石靖,敢問小師父法號?”

石靖這一問,倒把小和尚給問怔了,他皺眉苦思了半晌,方歎了口氣道:“就叫我渡離罷。”明明隻是個三四歲的孩子,偏這一聲歎息,眉眼間神色卻仿佛曆盡了滄桑。

“喂,你怎麼跑到這裏?害小爺費這麼大勁才把你弄醒。”隻一眨眼,渡離又恢複了這般拽樣兒,石靖甚至以為方才那一瞬不過是個錯覺而已。

他略通醫術,知道若非渡離這通踢踹,自己怕是很難再清醒過來,讀書人講究受人滴水當報之湧泉,何況如今這天地間,也隻有這有渡離與自己相伴,是以強忍著身子不適,把前因後果講了個明白。

渡離聽了隻一攤手:“現在怎麼辦?這地方我也不熟。”

石靖沉吟半晌,暗道:“我這身子現在動一下已是困難,又沒了幹糧迷在這林子裏,怕是走不出去了,不若求這小師父幫忙,好教姐姐知曉老師已故和我的下落。”他計議已定,咬牙強撐著身子從散落一地的衣物裏翻出個小布包,又從懷裏抽出一封書信及一包盤纏一並遞給渡離,盯緊渡離眼睛正色道:“幹糧也隻剩這半塊餅子,若不知路,我現在這樣子怕撐不了多久,求小師父帶上它找路出去,把信送到浙陽峴礱山我姐姐那裏,也算……也算是幫我了了遺願。”說完這句,石靖麵色慘然,心頭一片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