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卷 任孝子烈性為神(3 / 3)

恰好是黃昏時候,走到張員外家,將上件事一一告訴:“隻有父親在姐姐家,我也放得心下。”張員外道:“你且忍耐,此事須要三思而行。自古道:‘捉奸見雙,捉賊見贓。’倘或不了事,枉受了苦楚。若下在死囚牢中,無人管你。你若依我說話,不強如殺害人性命?冤家隻可解,不可結。”任珪聽得勸他,低了頭,隻不言語。員外教養娘安排酒飯相待,教去房裏睡,明日再作計較。任珪謝了。到房中寸心如割,和衣倒在床上,翻來覆去,延捱到四更盡了,越想越惱,心頭火按捺不祝起來抓紮身體急捷,將刀插在腰間,摸到廚下,輕輕開了門,靠在後牆。那牆苦不甚高,一步爬上牆頭。其時夏末秋初,其夜月色正明如晝。將身望下一跳,跳在地上。

道:“好了!”一直望丈人家來。

隔十數家,黑地裏立在屋簷下,思量道:“好卻好了,怎地得他門開?”躊躇不決。隻見賣燒餅的王公,挑著燒餅擔兒,手裏敲著小小竹筒過來。忽然丈人家門開,走出春梅,叫住王公,將錢買燒餅。任珪自道:“那廝當死!”三步作一步,奔入門裏,徑投胡梯邊梁公房裏來。掇開房門,拔刀在手,見丈人、丈母俱睡著。心裏想道:“周得那廝必然在樓上了。”按住一刀一個,割下頭來,丟在床前。正要上樓,卻好春梅關了門,走到胡梯邊。被任珪劈頭揪住,道:“不要高聲!若高聲,便殺了你。你且說,周得在哪裏?”那女子認得是任珪聲音,情知不好了,見他手中拿刀,大叫:“任姐夫來了!”任珪氣起,一刀砍下頭來,倒在地下,慌忙大踏步上樓去殺奸夫淫婦。正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當時任珪跨上樓來。原來這兩個正在床上狂蕩,聽得王公敲竹筒,喚起春梅買燒餅,房門都不閉,卓上燈尚明。徑到床邊,婦人已知,聽得春梅叫,假做睡著,任珪一手按頭,一手將刀去咽喉下切下頭來,丟在樓板上。口裏道:“這口怒氣出了,隻恨周得那廝不曾殺得,不滿我意。”猛想:“神前殺雞五跳,殺了丈人、丈母、婆娘、使女,隻應得四跳。那雞從梁上跳下來,必有緣故。”抬頭一看,卻見周得赤條條的伏在梁上。任珪叫道:“快下來,饒你性命!”那時周得心慌,爬上去了,一見任珪,戰戰兢兢,慌了手腳,禁了爬不動。任珪性起,從床上直爬上去,將刀亂砍,可憐周得從梁上倒撞下來。任珪隨勢跳下,踏住胸脯,搠了十數刀。將頭割下,解開頭發,與婦人頭結做一處。將刀入鞘,提頭下樓。到胡梯邊,提了使女頭,來尋丈人、丈母頭,解開頭發,五個頭結做一塊,放在地上。此時東方大亮,心中思忖:“我今殺得快活,稱心滿意。逃走被人捉住,不為好漢。不如挺身首官,便吃了一剮,也得名揚於後世。”

遂開了門,叫兩邊鄰舍,對眾人道:“婆娘無禮,人所共知。我今殺了他一家,並奸夫周得。我若走了,連累高鄰吃官司,如今起煩和你們同去出首。”眾人見說未信,慌忙到梁公房裏看時,老夫妻兩口俱沒了頭。胡梯邊使女屍倒在哪裏。

上樓看時,周得被殺死在樓上,遍身刀搠傷痕數處,尚在血裏,婦人殺在床上。眾人吃了一驚,走下樓來。隻見五顆頭結做一處,都道:“真好漢子!我們到官,依直與他講就是。”

道猶未了,嚷動鄰舍、街坊、裏正、緝捕人等,都來縛住任珪。任珪道:“不必縛我,我自做自當,並不連累你們。”說罷,兩手提了五顆頭,出門便走。眾鄰舍一齊跟定,滿街男子婦人,不計其數來看,轟動滿城人。隻因此起,有分教任珪,正是:

生為孝子肝腸烈,死作明神姓字香。

眾鄰舍同任珪到臨安府。大尹聽得殺人公事,大驚,慌忙升廳。兩下公吏人等排立左右,任珪將五個人頭,行凶刀一把,放在麵前,跪下告道:“小人姓任名珪,年二十八歲,係本府百姓,祖居江頭牛皮街上。母親早喪,止有老父,雙目不明。前年冬間,憑媒說合,娶到在城日新橋河下梁公女兒為妻,一向到今。小人因無本生理,在賣生藥張員外家做主管。早去晚回,日常間這婦人隻是不喜。至去年八月十八日,父親在樓下坐定念佛。原來梁氏未嫁小人之先,與鄰人周得有奸。其日本人來家,稱是姑舅哥哥來訪,徑自上樓說話。日常來往,痛父眼瞎不明。忽日父與小人說道:‘什麼阿舅常常來樓上坐,必有奸情之事。’小人聽得說,便罵婆娘。一時小人見不到,被這婆娘巧語虛言,說道老父上樓調戲。因此三日前,小人打發婦人回娘家去了。至日,小人回家晚了,關了城門,轉到妻家投宿。不想奸夫見我去,逃躲東廁裏。小人臨睡,去東廁淨手,被他劈頭揪住,喊叫有賊。當時丈人、丈母、婆娘、使女,一齊執柴亂打小人,此時奸夫走了。小人忍痛歸家,思想這口氣沒出處。不合夜來提刀入門,先殺丈人、丈母,次殺使女,後來上樓殺了淫婦。猛抬頭,見奸夫伏在梁上,小人爬上去,亂刀砍死。今提五個首級首告,望相公老爺明鏡。”大尹聽罷,呆了半晌。遂問排鄰,委果供認是實。所供明白,大尹鈞旨,令任珪親筆供招。隨即差個縣尉,並公吏仵作人等,押著任珪到屍邊檢驗明白。其日人山人海來看。險道神脫了衣裳,這場話非同小可。

當日一齊同到梁公家,將五個屍首一一檢驗訖,封了大門。縣尉帶了一幹人犯,來府堂上回話道:“檢得五個屍,並是凶身自認殺死。”大尹道:“雖是自首,難以免責。”交打二十下,取具長枷枷了,上了鐵鐐手肘,令獄卒押下死囚牢裏去。一幹排鄰回家。教地方公同作眼,將梁公家家財什物變賣了,買下五具棺材,盛下屍首,聽候官府發落。

且說任珪在牢內,眾人見他是個好男子,都愛敬他。早晚飯食,有人管顧,不在話下。

臨安府大尹與該吏商量:任珪是個烈性好漢,隻可惜下手忒狠了,周旋他不得。隻得將文書做過,申呈刑部。刑部官奏過天子,令勘官勘得本犯奸夫淫婦,理合殺死,不合殺了丈人、丈母、使女,一家非死三人。著令本府待六十日限滿,將犯人就本地方淩遲示眾。梁公等屍首燒化,財產入官。

文書到府數日,大尹差縣尉率領仵詐、公吏、軍兵人等,當日去牢中取出任珪。大尹將朝廷發落文書,教任珪看了。任珪自知罪重,低頭伏死。大尹教去了鎖枷鐐肘,上了木驢。隻見:

四道長釘釘,三條麻素縛。

兩把刀子舉,一朵紙花遙縣尉人等,兩棒鼓,一聲鑼,簇擁推著任珪,前往牛皮街示眾。但見犯由牌前引,棍棒後隨。當時來到牛皮街,圍住法場,隻等午時三刻。其日看的人,兩行如堵。將次午時,真可作怪,一時間天昏地黑,日色無光,狂風大作,飛沙走石,播土揚泥,你我不能相顧。看的人驚得四分五落,魄散魂飄。

少頃,風息天明,縣尉並劊子眾人看任珪時,擲索長釘俱已脫落,端然坐化在木驢之上。眾人一齊發聲道:“自古至今,不曾見有這般奇異的怪事。”監斬官驚得木麻,慌忙令仵作、公吏人等,看守任珪屍首,自己忙拍馬到臨安府,稟知大尹。大尹見說大驚,連忙上轎,一同到法場看時,果然任珪坐化了。大尹徑來刑部稟知此事,著令排鄰地方人等,看守過夜。明早奏過朝廷,憑聖旨發落。次日巳牌時分,刑部文書到府,隨將犯人任珪屍首,即時燒化,以免淩遲。縣尉領旨,就當街燒化。城裏城外人,有千千萬萬來看,都說:“這樣異事,何曾得見!何曾得見!”

卻說任公與女兒得知任珪死了,安排些羹飯。外甥挽了瞎公公,女兒拾著轎子,一齊徑到當街祭祀了,痛哭一常任珪的姐姐,教兒子挽扶著公公,同回家奉親過世。

話休絮煩,過了兩月餘,每遇黃昏,常時出來顯靈。來往行人看見者,回去便患病,備下羹飯紙錢當街祭獻,其病即痊。忽一日,有一小兒來牛皮街閑耍,被任珪附體起來。眾人一齊來看,小兒說道:“玉帝憐吾是忠烈孝義之人,各坊城隍、土地保奏,令做牛皮街土地。汝等善人可就我屋基立廟,春秋祭祀,保國安民。”說罷,小兒遂醒。當坊鄰佑,看見如此顯靈,那敢不信?即日斂出財物,買下木植,將任珪基地蓋造一所廟宇。連忙請一個塑佛高手,塑起任珪神像,坐於中間,虔備三牲福禮祭獻。自此香火不絕,祈求必應,其廟至今尚存。後人有詩題於廟壁,讚任珪坐化為神之事,詩雲:

鐵銷石朽變更多,隻有精神永不磨。

除卻奸淫拚自死,剛腸一片賽閻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