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去不得數十裏,則是趕不上。直趕到瓜洲渡口,人道見他方過江去。韋義方教討船渡江,直趕到茅山腳下。問人時,道他兩個上茅山去。韋義方吩咐了當直,寄下行李,放客店中了,自趕上山去。行了半日,哪裏得見桃花莊?正行之次,見一條大溪攔路,但見:寒溪湛湛,流水冷冷。照人清影澈冰壺,極目浪花番瑞雪。垂楊掩映長堤岸,世俗行人絕往來。
韋義方到溪邊,自思量道:“趕了許多路,取不得妹子歸去,怎地見得爹爹媽媽?不如跳在溪水裏死休。”遲疑之間,著眼看時,則見溪邊石壁上,一道瀑布泉流將下來,有數片桃花,浮在水麵上。韋義方道:“如今是六月,怎得桃花片來?上麵莫是桃花莊,我那妹夫張公住處?”則聽得溪對岸一聲哨笛兒響。看時,見一個牧童騎著蹇驢,在哪裏吹這哨笛兒,但見:
濃綠成陰古渡頭,牧童橫笛倒騎牛。
笛中一曲升平樂,喚起離人萬種愁。
牧童近溪邊來,叫一聲:“來者莫是韋義方?”義方應道:“某便是。”牧童說:“奉張真人法旨,教請舅舅過來。”牧童教蹇驢渡水,令韋官人坐在驢背上渡過溪去。
牧童引路,到一所莊院。怎見得?有《臨江仙》為證:快活無過莊家好,竹籬茅舍清幽。春耕夏種及秋收。冬間觀瑞雪,醉倒被蒙頭。門外多栽榆柳樹,楊花落滿溪頭。絕無閑悶與閑愁。笑他名利客,役役市廛遊。
到得莊前,小童入去,從籬園裏走出兩個朱衣吏人來,接見這韋義方,道:“張真人方治公事,未暇相待,令某等相款。”
遂引到一個大四望亭子上,看這牌上寫著“翠竹亭”,但見:茂林鬱鬱,修竹森森。翠陰遮斷屏山,密葉深藏軒檻。煙鎖幽亭仙鶴唳,雲迷深穀野猿啼。
亭子上鋪陳酒器,四下裏都種夭桃豔杏,異卉奇葩,簇著這座亭子。朱衣吏人與義方就席飲宴。義方欲待問張公是何等人,被朱衣吏人連勸數杯,則問不得。及至筵散,朱衣相辭自去,獨留韋義方在翠竹軒,隻教少待。
韋義方等待多時無信,移步下亭子來。正行之間,在花木之外,見一座殿屋,裏麵有人說話聲。韋義方把舌頭舔開朱紅球路亭隔看時,但見:朱欄玉砌,峻宇雕牆。雲屏與珠箔齊開,寶殿共瓊樓對峙。靈芝叢畔,青鸞彩鳳交飛;琪樹陰中,白鹿玄猿並立。玉女金童排左右,祥煙瑞氣散氤氳。
見這張公頂冠穿履,佩劍執圭,如王者之服,坐於殿上。殿下列兩行朱衣吏人,或神或鬼。兩麵鐵枷,上手枷著一個紫袍金帶的人,稱是某州城隍,因境內虎狼傷人,有失檢舉。下手枷著一個頂盔貫甲,稱是某州某縣山神,虎狼損害平人,部轄不前。看這張公書斷,各有罪名。韋義方就窗眼內望見,失聲叫道:“怪哉,怪哉!”殿上官吏聽得,即時差兩個黃巾力士,捉將韋義方來,驅至階下。
官吏稱韋義方不合漏泄天機,合當有罪,急得韋義方叩頭告罪。真人正恁麼說,隻見屏風後一個婦人,鳳冠霞帔,珠履長裙,轉屏風背後出來,正是義方妹子文女,跪告張公道:“告真人,念是妾親兄之麵,可饒恕他。”張公道:“韋義方本合為仙,不合以劍剁吾,吾以親戚之故,不見罪。今又窺覷吾之殿宇,欲泄天機,看你妹妹麵,饒你性命。我與你十萬錢,把件物事與你為照去支討。”張公移身,已挺腳步入殿裏。
去不多時,取出一個舊席帽兒,付與韋義方,教往揚州開明橋下,尋開生藥鋪申公,憑此為照,取錢十萬貫。張公道:“仙凡異路,不可久留。”令吹哨笛的小童:“送韋舅乘蹇驢,出這桃花莊去。”到溪邊,小童就驢背上把韋義方一推,頭掉腳掀,顛將下去義方如醉醒夢覺,卻在溪岸上坐地。看那懷中,有個帽兒。似夢非夢,遲疑未決。且隻得攜著席帽兒,取路下山來。
回到昨所寄行李店中,尋兩個當直不見。隻見店二哥出來,說道:“二十年前有個韋官,寄下行李,上茅山去耽擱,兩個當直等不得,自歸去了。如今恰好二十年,是隋煬帝大業二年。”韋義方道:“昨日才過一日,卻是二十年。我且歸去六合縣滋生駟馬監,尋我二親。”便別了店主人。
來到六合縣。問人時,都道二十年前滋生駟馬監裏,有個韋諫議,一十三口白日上升,至今升仙台古跡尚存,道是有個直閣,去了不歸。韋義方聽得說,仰麵大哭。二十年則一日過了,父母俱不見,一身無所歸。如今沒計奈何,且去尋申公討這十萬貫錢。
當時從六合縣取路,迤邐直到揚州。問人尋到開明橋下,果然有個申公,開生藥鋪。韋義方來到生藥鋪前,見一個老兒:生得形容古怪,裝束清奇。頷邊銀剪蒼髯,頭上雪堆白發。鳶肩龜背,有如天降明星;鶴骨鬆形,好似化胡老子。多疑商嶺逃秦客,料是碻溪執釣人。
在生藥鋪裏坐。韋義方道:“老丈拜揖!這裏莫是申公生藥鋪?”
公公道:“便是。”韋義方著眼看生藥鋪廚裏:四個茗荖三個空,一個盛著西北風。
韋義方肚裏思量道:“卻哪裏討十萬貫錢支與我?”且問大伯,買三文薄荷。公公道:“好薄荷!《本草》上說涼頭明目,要買幾文?”
韋義方道:“回些個百藥煎。”公公道:“百藥煎能消酒麵,善潤咽喉,要買幾文?”韋義方道:“回三錢。”公公道:“恰恨賣荊”韋義方道:“回些甘草。”公公道:“好甘草!性平無毒,能隨諸藥之性,解金石草木之毒,市語叫做‘國老’。要買幾文?”韋義方道:“問公公回五錢。”公公道:“好教官人知,恰恨也缺。”
韋義方對著公公道:“我不來買生藥,一個人傳語,是種瓜的張公。”申公道:“張公卻沒事,傳語我做什麼?”韋義方道:“教我來討十萬貫錢。”申公道:“錢卻有,何以為照?”韋義方去懷裏摸索一和,把出席帽兒來。申公看著青布簾裏,叫渾家出來看。青布簾起處,見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出來,道:“丈夫叫則甚?”韋義方心中道:“卻和那張公一般,愛娶後生老婆。”申公教渾家看這席帽兒:“是也不是?”女孩兒道:“前日張公騎著蹇驢兒,打門前過,席帽兒綻了,教我縫。當時沒皂線,我把紅線縫著頂上。”翻過來看時,果然紅線縫著頂。申公即時引韋義方入去家裏,交還十萬貫錢。韋義方得這項錢,把來修橋作路,散與貧人。
忽一日,打一個酒店前過,見個小童,騎隻驢兒。韋義方認得是當日載他過溪的,問小童道:“張公在哪裏?”小童道:“見在酒店樓上,共申公飲酒。”韋義方上酒店樓上來,見申公與張公對坐,義方便拜。張公道:“我本上仙長興張古老。
文女乃上天玉女,隻因思凡,上帝恐被凡人點汙,故令吾托此態取歸上天。韋義方本合為仙,不合殺心太重,止可受揚州城隍都土地。”道罷,用手一招,叫兩隻仙鶴,申公與張古老各乘白鶴,騰空而去。則見半空遺下一幅紙來,拂開看時,隻見紙上題著八句兒詩,道是:
一別長興二十年,鋤瓜隱跡暫居廛。
因嗟世上凡夫眼,誰識塵中未遇仙?
授職義方封土地,乘鸞文女得升天。
從今跨鶴樓前景,壯觀維揚尚儼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