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陳禦史巧勘金釵鈿(3 / 3)

再說有個陳濂禦史,湖廣籍貫,父親與顧僉事是同榜進士,以此顧僉事叫他是年侄。此人少年聰察,專好辨冤析枉。其時正奉差巡按江西。未入境時,顧僉事先去囑托此事。陳禦史口雖領命,心下不以為然。蒞任一日,便發牌按臨贛州,嚇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滾。審錄日期,各縣將犯人解進。陳禦史審到魯學曾一起,閱了招詞,又把金釵鈿看了,叫魯學曾問道:“這金釵鈿是初次與你的麼?”魯學曾道:“小人隻去得一次,並無二次。”禦史道:“招上說一日後又去,是怎麼說?”魯學曾口稱冤枉,訴道:“小人的父親存日,定下顧家親事。因父親是個清官,死後家道消乏,小人無力行聘。嶽父顧僉事欲要悔親,是嶽母不肯,私下差老園公來喚小人去,許贈金帛。小人員身在鄉,一日後方去。那日隻見得嶽母,並不曾見小姐之麵,這奸情是屈招的。”禦史道:“既不曾見小姐,這金釵鈿何人贈你?”魯學曾道:“小姐立在簾內,隻責備小人來遲誤事,莫說婚姻,連金帛也不能相贈了,這金釵鈿權留個憶念。小人還隻認做悔親的話,與嶽母爭辯。不期小姐房中縊死,小人至今不知其故。”禦史道:“恁般說,當夜你不曾到後園去了。”魯學曾道:“實不曾去。”

禦史想了一回:“若特地喚去,豈止贈他釵鈿二物?詳阿秀抱怨口氣,必然先有人冒去東西,連奸騙都是有的,以致羞憤而死。”便叫老歐問道:“你到魯家時,可曾見魯學曾麼?”老歐道:“小人不曾麵見。”禦史道:“既不曾麵見,夜間來的你女憫就認得是他?”老歐道:“他自稱魯公子,特來赴約,小人奉主母之命,引他進見的,怎賴得沒有?”禦史道:“相見後,幾時去的?”老歐道:“聞得裏麵夫人留酒,又贈他許多東西,五更時去的。”魯學曾又叫屈起來,禦史喝住了。又問老歐:“那魯學曾第二遍來,可是你引進的?”老歐道:“他第二遍是前門來的,小人並不知。”禦史道:“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門,卻到後園來尋你?”老歐道:“我家奶奶著小人畜信,原教他在後園來的。”禦史喚魯學曾問道:“你嶽母原教你到後園來,你卻如何往前門去?”魯學曾道:“他雖然相喚,小人不知意兒真假,隻怕園中曠野之處,被他暗算;所以徑奔前門,不曾到後園去。”禦史想來,魯學曾與園公分明是兩樣說話,其中必有情弊。禦史又指著魯學曾問老歐道:“那後園來的,可是這個嘴臉,你可認得真麼?不要胡亂答應。”老歐道:“昏黑中小人認得不十分真,像是這個臉兒。”禦史道:“魯學曾既不在家,你的信卻畜與何人的?”老歐道:“他家有個老婆婆,小人對他說的,並無閑人在旁。”禦史道:“畢竟還對何人說來?”老歐道:“並沒第二個人知覺。”

禦史沉吟半晌,想道:“不究出根由,如何定罪?怎好回複老年伯?”又問魯學曾道:“你說在鄉,離城多少?家中幾時畜到信?”魯學曾道:“離北門外隻十裏,是本日得信的。”禦史拍案叫道:“魯學曾,你說一日後方到顧家,是虛情了。既知此信,有恁般好事,路又不遠,怎麼遲延一日?理上也說不去!”魯學曾道:“爺爺息怒,小人細稟:小人因家貧,往鄉司姑娘家借米。聞得此信,便欲進城。怎奈農衫襤褸,與表兄借件遮醜,己蒙許下。怎奈這日他有事出去,直到明晚方歸。小人專等衣服,所以遲了兩日。”禦史道:“你表兄曉得你借衣服的緣故不?”魯學曾道:“曉得的。”禦史道:“你表兄何等人?叫甚名字?”魯學曾道:“名喚梁尚賓,莊戶人家。”禦史聽罷,喝散眾人:“明日再審。”正是如山巨筆難輕判,似佛慈心待細參。公案見成翻者少,覆盆何處不冤含?

次日,察院小開掛一麵憲牌出來。牌上寫到:“本院偶染微疾各官一應公務懼候另示施行。本月日。”府縣官問安自不必說。

話分兩頭。再說梁尚賓自聞魯公子問成死罪,心下到寬了八分。一日,聽得門前喧嚷,在壁縫張看時,隻見一個賣布的客人,頭上帶一頂新孝頭巾,身穿舊布自布道袍,口內打江西鄉談,說是南昌府人,在此販布買賣,聞得家中老子身故,星夜要趕回,存下幾百匹布,不曾發脫,急切要投個主兒,情願讓些價錢。眾人中有要買一匹的,有要兩匹一匹的,客人都不肯,道:“恁地零星賣時,再幾時還不得動身。那個財主家一總脫去,便多讓他些也罷。”梁尚賓聽了多時,便走出門來問道:“你那客人存下多少布?值多少本錢?”客人道:“有四百餘匹,本錢二百兩。”梁尚賓道:“一時司那得個主兒?須是肯析些,方有人貪你。”客人道:“便析十來兩,也說不得。隻要快當,輕鬆了身子好走路。”梁尚賓看了布樣,又到布船上去反複細看,口裏隻誇:“好布,好布!”客人道:“你又不做個會頭的,隻管翻亂了我的布包,耽擱人的生意。”梁尚賓道:“怎見得我不像個買的?”客人道:“你要買時,借銀子來看。”梁尚賓道:“你若加二肯析,我將八十兩銀子,替你出脫了一半。”客人道:“你也是呆話!做經紀的,哪裏折得起加二?況且隻用一半,這一半我又去投誰?一般樣耽擱了。我說不像要買的!”又冷笑道:“這北門外許多人家,就沒個財主,四百匹布便買不起!罷,罷,搖到東門尋主兒去。”

梁尚賓聽說,心中不忿;又見價錢相因,有些出息,放他不下,便道:“你這客人好欺負人!我偏要都買了你的,看如何?”客人道:“你真個都買我的?我便讓你二十兩。”梁尚賓定要析四十兩,客人不肯。眾人道:“客人,你要緊脫貨;這位梁大官,又是貪便宜的。依我們說,從中酌處,一百七十兩,成了交易罷。”客人初時也不肯,被眾人勸不過,道:“罷!這十兩銀子,奉承列位麵上。快些把銀子兌過,我還要連夜趕路。”梁尚賓道:“銀子湊不來許多,有幾件首飾,可用得著麼?”客人道:“首飾也就是銀子,隻要公道作價。”梁尚賓邀入做客,將銀子和兩對銀鍾,共兌準了一百兩;又金首飾盡教搬來,眾人公同估價,勾了七十兩之數。與客收訖,交割了布匹。梁尚賓看這場交易盡有便宜,歡喜無限。正是:貪癡無底蛇吞象,禍福難明螳捕蟬。原來這販布的客人,正是陳禦史裝的。他托病關門,密密吩咐中軍官聶幹戶,安排下這些布匹,先雇下小船,在石城縣伺候。他俏地帶個門子私行到此,聶幹戶就份做小郎跟隨,門子隻做看船的小廝,並無人識破,這是做官的妙用。

卻說陳禦史下了小船,取出見成寫就的憲牌填上梁尚賓名字,就著聶幹戶密拿。又寫書一封,請顧僉事到府中相會。比及禦史回到察院,說病好開門,梁尚賓己解到了,顧僉事也來了。禦史忙教擺酒後堂,留顧僉事小飯。坐司,顧僉事又提起魯學曾一事。禦史笑道:“今日奉屈老年伯到此,正為這場公案,要劊個明白。”便教門子開了護書匣,取出銀鍾二對,及許多首飾,送與顧僉事看。顧僉事認得是家中之物,大驚問道:“哪裏來的?”禦史道:“令愛小姐致死之由,隻在這幾件東西上。老年伯請寬坐,容小侄出堂,問這起數與老年伯看,釋此不決之疑。”

禦史吩咐開門,仍喚魯學曾一起複審。禦史且教帶在一喚梁尚賓當麵,禦史喝道:“梁尚賓,你在顧僉事家,幹得好事!”梁尚賓聽得這句,好似春天裏聞了個霹雷,正要硬著嘴分辨。隻見禦史教門子把銀鍾、首飾與他認贓,問道:“這些東西哪裏來的?”梁尚賓抬頭一望,那禦史正是買布的客人,嚇得頓口無言,隻叫:“小人該死。”禦史道:“我也不動夾棍,你隻將實情寫供狀來。”梁尚賓抬頭一望,那禦史正是買布的客人,嚇得頓口無言,隻叫:“小人該死。”禦史道:“我也不動夾棍,你隻將實情寫供狀來。”梁尚賓料賴不過,隻得招稱了。你說招詞怎麼寫來?有詞名《鎖南枝》二隻為證:

寫供狀,梁尚賓。隻因表弟魯學曾,嶽母念他貧,曰他助行聘。為借衣服知此情,不合使欺心,緩他行。乘昏黑,假學曾,園公引入內室門,見了孟夫人,把金銀厚相贈。因留宿,有了奸騙情。一日後學曾來,將小姐送一命。

禦史取了招詞,喚園工老歐上來:“你仔細認一認,那夜司園上假公子的,可是這個人?”老鷗睜開兩眼看了,道:“爺爺,正是他。”禦史喝教室隸,把梁尚賓重責八十;將魯學曾枷極打開,就套在梁尚賓的身上。合依強奸論斬,發本監候處決。布匹百匹,退出,仍給鋪戶取價還庫。其銀兩、首飾,給與老歐領回。金級、金鋇,斷還魯學曾。懼釋放寧家。魯學曾拜謝活命之恩。正是:奸細明鏡照,恩喜覆盆開。生死懼無憾,神明育史台。

卻說顧僉事在後堂,聽了這番審陸,驚駭不已。候禦史退堂,再一稱謝到:“若非老公祖神明燭照,小女之冤,幾無所伸矣。但不知銀兩、首飾,老公祖何由取到?”禦史附耳道:“小侄如此如此。”顧僉事道:“妙哉!隻是一件,梁尚賓妻子,必知其情;寒家首飾,定然還有幾件在彼。再望老公祖一並逮問。”禦史道:“容易。”便行文書,仰石城縣提梁尚賓妻嚴審,仍追餘贓回報。顧金事別了禦史自回。卻說石城縣知縣見了察院文書,收中取出梁尚賓問道:“你妻子姓甚?這一事曾否知情?”梁尚賓正懷恨老婆,答應道:“妻田氏,因貪財物,其實同謀的。”知縣當時金稟差人提田氏到官。

話分兩頭。卻說田氏父母雙亡,隻在哥搜身邊,針指度日。這一日,哥哥田重文正在縣前,聞知此信,慌忙奔回,報與田氏知道。田氏道:“哥哥休慌,妹子自有道理。”當時帶了休書上轎,徑抬到顧僉事家,來見孟夫人。夫人發一個眼花,分明看見女兒阿秀進來。及至近前,卻是個驀生標致婦人,吃了一驚,問道:“是誰?”田氏拜倒在地,說道:“妾乃梁尚賓之妻田氏。因惡夫所為不義,隻恐連累,預先離異了。賈宅老爺不知,求夫人救命。”說罷,就取出休書呈上。

夫人正在觀看,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大哭道:“母親,俺爹害得我好苦也!”夫人聽是阿秀的聲音,也哭起來。便叫道:“我兒,有甚話說?”隻見田氏雙眸緊閉,哀哀的哭道:“孩兒一時錯誤,失身匪人,羞見公子之麵,自縊身亡,以完貞性。何期爹爹不行細訪,險些反害了公子性命。幸得暴自了,隻是他無家無室,終是我母子耽誤了他。母親苦念孩兒,替爹爹說聲,周全其事,休絕了一脈姻親。孩兒在九泉之下,亦無所恨矣。”說罷,跌倒在地。夫人也哭昏。管家婆和丫鬟、養娘都團聚將來,一齊喚醒。那田氏還呆呆的坐地,問他時全然不省。夫人看了田氏,想起女兒,重複哭起,眾丫鬟勸住了。夫人悲傷不已,問田氏:“可有爹娘?”田氏回說:“沒有。”夫人道:“我舉眼無親,見了你,如見我女兒一般,你做我義女肯麼?”田氏拜道:“若得伏侍夫人,賤妾有幸。”夫人歡喜,就留在身邊了。顧僉事回家,聞說田氏先期離異,與他無幹,寫了一封書帖,和休書迭與縣官,求他免提,轉回察院。又見田氏賢而有智,好生敬重,依了夫人收為義女。夫人又說起女兒阿秀負魂一事,他幹叮萬囑:“休絕了魯家一脈姻親。”如今田氏少艾,何不就招魯公子為婿,以續前姻?顧僉事見魯學曾無辜受害,甚是懊悔。今番夫人說話有理,如何不依?隻怕魯公子生疑,親到其家,謝罪過了,又說續親一事。魯公子再一推辭不過,隻得允從。就把金釵鈿為聘,擇日過門成親。

原來顧僉事在魯公子麵前,隻說過繼的遠房侄女。孟夫人在田氏麵前,也隻說贅個秀才,並不說真名真姓。到完婚以後,氏方才曉得就是魯公子,公子方才曉得就是梁尚賓的前妻田氏。自此夫妻兩口和睦,且是十分孝順。顧僉事無子,魯公子承受了他的家私,發憤攻書。顧僉事見他一場通透,送入國子監,連科及第。所生二子,一姓魯,一姓顧,以奉兩家宗把。梁尚賓子孫遂絕。詩曰:

一夜歡娛害自身,百年姻眷屬他人。

世間用計行奸者,請看當時梁尚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