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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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那隻老式掛鍾的鍾擺合著古老歲月那緩慢的節奏“嘀——噠、嘀——噠”有一搭沒一搭地擺動著,時間一分一秒在無邊的黑暗裏緩慢地流逝……

柳英子按住自己的肚子,在床上輾轉反側。肚子痛得令她難以入眠。她的眉頭皺得緊緊的,她很焦慮,擔心今晚又會失眠。最近她老是失眠,即使迷迷糊糊睡著了,也總不安神,不是在夢中笑醒就是被惡夢驚嚇得滿頭大汗而醒。但越是焦慮、擔心就越是睡不著,腦袋跟著緊張得嗡嗡作響作痛,眉骨蹙得生疼。柳英子使勁搖了搖頭,感覺腦袋裏的嗡嗡聲減少了一些。“睡不著就睡不著吧,大不了睜著眼到天亮,幹嗎要緊張兮兮的?”柳英子在心裏自問,強迫自己放鬆了緊皺的眉頭,人似乎覺得輕鬆了一些。她合著“嘀——噠,嘀——噠”的鍾擺聲在心裏數著數,雙手隨著節奏在疼痛的肚皮上緩慢地劃著圈……漸漸地她平靜下來了。

柳英子全身心地放鬆了,聚精會神地聆聽著室外的風聲雨聲:多麼大的風聲多麼大的雨聲啊!她心裏感歎著,想起了小時候,小時候多少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裏自己就象今天一樣睡在媽媽的房裏,緊裹著被子既害怕又幸福地聽媽媽講好多故事,想象著外麵風雨交加的夜晚的陰深悠遠及恐怖,對比著無家可歸的人的不幸,自己卻和媽媽在一起,安全地躺在溫暖的被窩裏,那是多麼偉大的幸福啊!這種感覺太熟悉也太美妙了!要是生點小病,熱熱地發點燒,神經被麻痹著,全身骨頭鬆軟,昏昏噩噩地躺在被窩裏聽著外麵的風聲雨聲,那感覺才更妙呢!今天不也一樣嗎?室外的風雨,肚子的疼痛正好讓自己又有了小時候的那種感覺。柳英子伸直了因為疼痛而一直蜷屈著的身子,平躺在床上舒展著四肢,感受著因疼痛攪亂了神經所帶來的那種昏昏沉沉的快感。

小時候在這樣的夜晚裏柳英子的思維是異常活躍的,聽著外麵的風雨聲,聽著媽媽的話語,她腦袋瓜裏總會芸芸擾擾出現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夢境的斷片,醜陋的怪物,不著邊際遙遠的東西,沒見過的大海,咆哮的巨浪、翻飛的海鳥、陡峭的山峰、神秘的森林、廣闊的草原、狂奔的野獸等等一切書上看過、父母講過但至今也沒親眼見到過的物事,然後還會想到一些相交的怪影,兒童牧歌,小鳥嘰哩,仙女喃喃的細語,魔鬼猙獰的笑聲,源源不斷的母愛……想到活著的、死去了的以及遠古的人,想著子子孫孫乃至於世界終極的一天……有時候往往會因為想到奇怪的事物咯咯地笑出聲來。那時候的柳英子雖然人小膽小,但她就是覺得自己比天大,在浩瀚的宇宙茫茫的不知邊際的廣漠之中自己是能夠主宰萬物的,那時候她就不停地想快點長大,長大了她會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至於什麼大事可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

轉眼長大了,柳英子什麼大事也沒有做出來。在縣裏那個小山城供銷學校畢業後,也隻得回到四麵環山的石頭小鎮來,在糧管所幹一份會計的工作,閑閑散散地上了幾年班,一晃就是二十三四的大姑娘了。但有事還是愛找媽媽,盡管媽媽已不再是她的避風港,解決不了也無力解決她的一些困難,但是不順心的時候她還是習慣性地回到媽媽這兒來。柳英子肚子痛已經有一個多星期了,她不知道是胃的問題還是女性的毛病。這段時間驟熱驟涼的氣候讓她腸胃出了點問題,茶飯不思,經期也不正常,不同以往的量,一點點,斷斷續續十幾天了也不幹淨。柳英子幾次想去醫院檢查,但總有一些女孩子的羞澀,考慮再三還是回家問問媽媽。不巧父親回鄉下收了稻穀去了,媽媽一個人在家。

但媽媽衰老得厲害,柳英子最近特別真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媽媽變得嘮嘮叨叨,總是自言自語。不停地反複說著哪家的豬下了仔,哪家的稻子長勢喜人,誰和誰成了兒女親家……等等好多鄉下老家鄰居們的事兒,要不是柳英子說夜太深,有事明天再說,先休息的話,她媽媽還不知會說到什麼時候。在農村那會兒媽媽是從不說這些家長裏短的話的,在柳英子的印象裏,媽媽年輕的時候,總是輕言慢語地給她和哥哥講一些故事小說,講一些小孩學好上進的典故,倒是住到爸爸工作了幾十年的這所鎮中後,媽媽總愛翻來覆去地說老家農村裏的陳年舊事。是啊,媽媽確實老了,她知道孩子們長大成人了,自己處理自己的事了,不再需要她,她管不上也管不了但還是不得不提心吊膽地擔心著:柳英子的哥哥雖然成家了,有一個可愛的小女孩,但沒一個固定的職業;柳英子固然有一份工作,但二十幾歲了,按周圍的習俗已經是個大姑娘了,還不見帶一對象回來——這一切讓老婦人焦心。兒女偌大的人了,都有主見,見識也強過自己,好些事根本不由她說了算的。她隻能提一些自己知道的事兒,自顧自地不相幹地說著,來打破和兒女們談不上什麼話的僵局,用自己綿綿不斷的聲音來緩解孤獨和苦悶。

柳英子側耳細聽著,從平靜均緩的呼吸聲中她知道媽媽睡著了。她很清楚媽媽對她擔著心,但她不知道怎麼去回報她,有些事她隻能閉口不提,以減少會帶給媽媽更大的憂心。她隻能在空閑的時候多回回家,在媽媽麵前轉一轉,讓媽媽盡量絮絮叨叨地多說出一些話,緩解一下心頭的壓力。媽媽神經極度虛弱了,她已不止一次聽見媽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發出的一連串模糊不清的夢囈,第一次聽到那奇怪而可怕的聲音時柳英子嚇得毛骨悚然。柳英子擔心那種怪聲又會響起,媽媽平靜的呼吸讓她放下了心。但沒過多久,媽媽還是發出了那種奇怪可怕的夢囈,在那可怕的夢魘裏,柳英子能感覺到媽媽在拚命掙紮著,象與什麼在奮力博鬥……媽媽承受著多大的壓力和痛苦啊!這讓柳英子感到揪心!她想叫醒媽媽,但又擔心打擾了媽媽的睡眠。她沒則聲,心裏深深地愧疚著,擔心媽媽總有一天會被哥哥和自己兩兄妹,特別是自己拖垮。她總擔心有一天媽媽終究會神經錯亂的,並且那將是即將就要來臨成為讓人不爭的事實!想到這些讓她禁不住一陣哆嗦。

柳英子昏昏沉沉地睡著,她不知道是什麼時間了,死氣沉沉的黑暗到什麼時候才會消失,天到什麼時候才會亮,還有那狂烈的暴風雨,讓人心驚膽戰的閃電,明天又會是個什麼樣子?……媽媽的夢囈聲停息了,柳英子的心思到了別的地方。她覺得下身粘糊糊的有點不舒服,她想去衛生間換個衛生巾。

柳英子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索著,她怕吵醒了剛睡踏實的媽媽。但塑料涼鞋觸著堅硬的水泥地麵的時還是“咣當”地發出了響聲。柳英子趕緊停住腳步,聽著媽媽的動靜。

“啊?你?”

尖銳而短促聲音地叫了起來,老婦人被驚醒了,並且好象受驚的程度不小,顯然還沉浸在可怕的夢魘之中。老婦人發現是柳英子下床了,她擔心地問:“英兒,還沒睡啊?”

“嗯,我想去衛生間。”柳英子回答著說,“媽,您沒睡著吧?”

“剛剛迷糊了一陣子。”老婦人回答。

“被我吵醒了。”柳英子有點內疚。

“老啦,睡不踏實。”

老婦人回答著,她不想讓女兒覺得吵醒自己而感到歉疚,“上廁所?”老婦人問,摸摸索索地在床頭找著什麼。

“媽,您找什麼?”柳英子問。

“蠟燭。我給你點支蠟燭,衛生間裏沒有燈。”

“我能摸得到的。不需要蠟燭。”

老婦人堅持著,嚓地劃亮了火柴——她始終保留著自己的老習慣,不肯使用打火機——一絲微弱搖弋的燭光亮了起來,用慣了電燈的柳英子有點不習慣。燭光映出了老婦人蒼白稀疏的頭發,一雙憂鬱的眼睛,清瘦的臉盤,缺乏血色的嘴唇緊閉著,她示意女兒帶上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