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曉驥劍式越來越慢,隱隱已可聽到他的喘息聲,人人都以為他快差不多了,可接著,張曉驥忽揚首看天,左手捏了個劍決,右手劍尖斜指,竟指向自己眉心。他這一下由動入靜,變得極快,眾人見他姿式怪異,加上也覺他靜態之中,後蘊無窮,下手不由遲疑,都等別人先試探試探再說。人人這麼想,人人不由都手下一緩,場麵猛地一寂,大家一愕,然後都臉色一紅,正待發招,忽聽塵悠子叫道:“曉驥,不要、不要用亂披風劍法!”
這幾字一出,人人臉色大變,張曉驥喃喃道:“這可是他們逼我的。”
紅白二長老瞠目對視,古不化則一臉不信,闊落大師雙掌合什疑惑道:“這世上果還有人會亂披風劍法?雲浮世家當真了得。”
月照中庭,流光如雪——亂披風劍法於百年前出世,號稱蓋世未有之奇,當時也造成不少殺劫。人人一念及此,心裏一寂,不知自己逃不逃得過這一戰。
隻聽張曉驥喃喃道:“且對中庭顏如玉,莫行世外亂披風。”
他長劍揮舞,竟自獨個起舞中庭起來。他自小習練“終南陰嶺秀”心法,平時不覺,一眼望去隻是個平常少年,可這一劍舞起,劍影中的人才漸漸顯出其陰陰積雪、泠泠流泉的風概來。人人隻覺眼前一亮,那個平時看來隻是平常的張曉驥竟自別有他一種驚才羨豔。盧絆兒含笑看著他,她愛的就是張曉驥拂去塵灰俗意之後、蒙在那個軀體下麵的矢矯不群的靈魂。——她愛看張曉驥舞劍,因為,他擅於此,隻有在那劍影霍霍中,他的心與他的身才能正合在一起,獲得——自由。那自由有一種引導的力量,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靈魂會伴著他的那‘自由’飛。這種感覺,她在雀屏山莊不能、在任何人身上都不能獲得,包括刺在雀石屏上的二十七個名字。
這時,她看著劍影中的張曉驥,心頭想:她愛張曉驥,愛他——
愛!
幾乎所有人都死盯著張曉驥的劍法,隻有古雙鬟靜靜地看著張曉驥的人。她一直在看著張曉驥和盧絆兒兩個,隻見他們兩個一個麵柔似水,一個劍舞如風;一個似泛泛流雲,一個如矯矯孤鬆;一個欲與世長違,一個拒隨波逐流;不知怎麼,眼睛就濕了。她發現,自己愛的可能還不是張曉驥,而是他與盧絆兒這一段生死不渝的愛情。
滿院的殺機打鬥中,有一個小女孩竟想起了愛情。
她發現——
她,愛上了愛情。
開始眾人還不覺得怎麼樣,忽然,大家猛地發覺滿庭地上的樹影都婆娑起來,應該沒有風啊,但是月光象是在抖動,那樹影跟劍意在走,斑斑駁駁,聚聚散散,如真如幻。人人看了幾眼,然後大家覺得脫出口的聲音都飄離起來,如斷如續,載浮載沉,一院的光色也已變幻,所有的塵勞流轉如雲,隻有盧絆兒和張曉驥是這時光流轉中難得的一寂。紅、白二老對望一眼,臉上一人如悲。一人如喜,似都在把平生的過往想起。全榜德一雙小眼望著地下,漸漸忽涕淚縱橫起來。吳賀與耿玉光一個咬牙切齒,一個忽似喃喃地在罵著自己的師父。連古不化的臉上也輕輕抽動。院中之人數闊落禪師定力最深,他原是少林高僧,修過禪定之力,這時一望之下,心頭大驚:連古不化、紅白二老這等定力深厚的人也墮入其術中,可見這亂披風劍法端的妖幻。他知平常大喊已驚不醒眾人,當下運起佛門獅子吼,朗吟了一聲“阿彌陀佛!”
他一聲即出,本該滿庭皆驚,但他四字吐出口後,卻發現什麼都沒有,聲音仿佛消失了,這一種感覺,空空茫茫,讓人萬端的不好受,就在闊落禪師茫然失措、心頭難受之際,那聲音不知從天上何處傳了回來,嗡嗡帶響,直砸向他自己。這一聲果然厲害,闊落禪師全無防備之下,左耳登時流出些血。他伸一指沾沾那血,心意迷憫:這是自己的嗎?他的‘獅子吼’什麼時候變得不傷人反傷已了?恍惚中,他眼前的時間竟然倒流了,浮在眼前的情景竟還是那一幕——
那個少年一手捏決,一手持劍,仰首望天。雖然他背對著那女子,但所有人都知道他那段話是念給她的:
且對庭中顏如玉
莫行世外亂披風
闊落心中一片迷茫。滿院的光陰流轉,似乎正是佛經上所說的無常。佛門弟子分很多宗,少林原屬禪宗,修為本就是為參透這個無常的。禪宗弟子是要用‘寂滅’的無悲無喜來應對無常,可是,今日,這一刻,闊落不知怎麼覺得,滿庭的光陰流轉中,隻有張曉驥與盧絆兒的眼神才是這一片‘無常’中唯一的‘有常’,是唯一可以抵擋時光侵蝕的不變與信念,而自己——一意逼迫,是不是錯了?
……隻有塵悠子還沒失去定力,他知道徒兒這一劍劍意沒把他打進去。他看看月:人世啊人世,他知亂披風劍法的‘心字決’原就是直指人心的。他必須上前,可他也覺出庭中的光景流轉,全非從前。滿庭的樹影忽開忽合,如疾如緩,時空似乎都飄忽了。塵悠子心中一歎:曉驥,你縱是自負絕世才情,可以對這流轉視而不見,但別人不一樣,別人就是要靠那塵勞磨難、煩瑣小事打發此一生的,你不能毀了全場人生存之念。
他一步向前踏出,好重;又一步,更重;再一步,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這是他最後一步,他踏出這一步後,口裏已噴出一股血,叫道:“曉驥、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