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1 / 3)

天剛麻亮,裹著一身棉襖棉褲的燈芯走出西廂房。一股寒氣撲麵而來,忍不住打出幾個寒噤。

昨夜又是一場好雪,隻可惜雞叫時停了。寒流卷著冰淩兒打在臉上,很快就在發梢眉眼上結上冰霜,那股冷,也是格外的爽。

燈芯提起掃帚開始掃雪,這段時間,她主動將西廂房的家務承攬下來,惹得奶媽仁順嫂很是不安。倒是東家莊地暗含著滿意說,持家過日,多張口多窮,多雙手多褔。昨夜她還是跟公公記帳,天上漫下雪花的時候,公公手裏的煙壺放下了,站在窗前,凝望著滿天飛雪,公公眼裏,撲兒撲兒的閃出一股東西。燈芯怕公公受涼,不聲不響將一件羊皮褂子披公公身上。公公轉了一下身,目光在她臉上駐足片刻,一閃,又到了窗外。燈芯再次低下頭做帳的時候,就聽公公由衷地發出一聲喜歎,明年又是一個好年饉呀。燈芯禁不住再次抬頭,真想輕步過去,跟公公站一起,望住這滿天祥和的雪。

一挑兒一挑兒的的油燈光亮下,一層祥和浮上公公漸漸舒展的臉龐,這張臉一旦舒展開來,竟也能透出一股子誘人的光,那額飽滿,雖是溝壑縱生,卻也掩不住那一額的智慧。鼻梁愣挺,高高地翅起,襯托得那張臉越發有了股英氣。麵頰雖是早生斑點,卻也……燈芯一時想不到詞,帶幾分暗羞地垂下眼去。心裏一格勁提醒自個,這是公公哩,不可亂盯了望。終還是忍不住浮出一層不該有的瞎想,公公年輕時,卻也是個頗有英氣的人哩,怪不得……想到這一層,燈芯是真正羞了,心臊得撲兒撲兒跳,臉頰莫名地飛出兩團紅,若不是油燈遮著,真是害死人哩。

公公半天聽不見她的聲音,自顧自地說,雪養地氣,明年的菜子又能提前下種,好兆頭。一聽公公提起菜子,燈芯這才停下手中的活,大落落地走過來,跟了公公一起賞雪。瑞雪飄飄,在夜空下舞出美麗的弧線,夜風一吹,雪花飛進來,落在她和公公身上,打個顫兒,化了。屋子裏暖暖的爐火熏蒸在他們臉上,映得兩張臉比白日裏更紅,燈芯又替公公拽了下羊皮褂子,好讓他身子更暖和些。畢竟是冷冬,稍不留心,著了風寒或濕熱,可就敗了這雪的美意。雪飛雪落中,兩顆心橫溢著對下河院未來的美好向往。許是雪景太過美了,公公居然忘了禁忌,轉過身子,慈祥的眼睛盯住她跳躍的眼神說,陪我到雪裏走幾步吧。

……

記帳使燈芯和公公的關係親近起來,也變得暖和起來。公公不再居高臨下審視她,親和的目光平視著跟她交流。甚或有意無意說些溝裏的事,貌似隨意的談喧實則蘊藏著別種意味,燈芯覺得公公開始把她往某個方向上引。帳記到一半,溝裏六百多戶人家的性格和家底她已大致有了底,特別是公公加重語氣點出的那些帳上爬滿了債實則日子殷實小富的人家,更是一一記在了心中。若幹個日子裏,燈芯一麵聆聽公公教誨,一麵忍不住期望公公將話題引到管家六根身上。可公公始終不滿足她這一願望,寧可不厭其煩地叨叨奶媽仁順嫂,也決然不提管家六根半個字,反倒讓燈芯期望著的心一次次陷得更深,更黑。

雪不是太厚,掃起來還算容易。跟心的暖和比起來,天氣的寒冷卻是一日擋不住一日,身上發著汗,手卻凍得握不住掃帚。天尚未大亮,後院的下人像是才起床,驚歎聲裏夾雜了對天爺的不滿,下人們對掃雪的恐懼破壞了雪帶給世界的瑞祥,燈芯忍不住歎了氣,看來萬物給人的感應原是不同的。放了掃帚,想進屋暖暖手。轉身的一瞬,一個影子眼前一晃,倏地不見了。是從西廂房北麵的牆上出去的。牆有些矮,中間還開了豁落,有一日燈芯心裏還念叨,這矮的牆很容易招來賊或甚麼,沒想這陣就給碰上了。正要喊腦子裏卻忽地一悠,那影兒像是見過,瘦瘦的卻透出機靈,越牆的功夫尤其了得。這麼一怔便閃出一個人來,正是抱了她的那位。

奇怪,明明是在窯上的,咋能在院裏呢?

少奶奶燈芯便有了片刻的恍惚,暖手時禁不住再次細想,最後在心裏肯定了,自己再笨還不至於將人認錯,隻是實在不明白他為甚麼要越牆出去?縱是從窯上回來,也不至於連門也不敢走。

這個上午便在不明不白的思想中過去。

二拐子果真回來了。昨夜天落雪時摸黑進的村,沒回家,也沒想過進下河院,直接摸進中醫李三慢的藥鋪。

李三慢開藥鋪賺不到錢,又懶得租地種,便在藥鋪裏設起了賭場,招惹二拐子之流給他送銀子。二拐子原本就染了這手,以前也偷偷摸摸的,有幾個銀子就去賭。窯上手閑了好幾月,二拐子終於憋不住了,借窯頭楊二差他下山背油打醋的空,趁機過把癮。不料手臭得很,不到半夜身上的麻錢便輸光了,二拐子想扳本,跟李三慢借了高利債,雞叫三遍時也全搭了進去。中醫李三慢不讓他出門,非讓還錢。中醫李三慢雖說是二拐子他親叔,雖說抱給了舅家,但這血脈卻抱不走。隻是兩人都沒拿這層關係當回事,好像這血脈跟他們沒關係。二拐子見了李三慢,一口一個中醫,李三慢逢了二拐子,要麼就喚拐子,要麼,嘴裏就變成屠夫家的。外人聽了,更不敢拿他們當親戚。好在日子是分開過的,親戚不親戚的,誰也不肯白給誰一把,該咋還咋,這樣反倒痛快。二拐子好說歹說,就差跟李三慢翻臉了,中醫李三慢才答應他出來借錢。二拐子上哪借錢去?想想弄不到錢,既跟李三慢扯不清,回去更沒法跟楊二交待,便心一橫越進下河院,他知道天麻亮後仁順嫂定在廚房裏,便摸進去偷了母親的錢疾疾離開。沒想就那麼巧,偏就叫掃雪的少奶奶燈芯給望見了。

這陣他又在賭桌上搏上了。

奶媽仁順嫂發現屋裏進了賊已是正午,攢了幾月的工錢不翼而飛,令她驚恐萬分,惶惶報了東家莊地。莊地剛剛從溝裏回來,每逢落雪,他都要到溝裏走一遭,四處轉悠一會,看看溝裏人家有沒讓雪壓倒屋的,那些新來戶到底還需要添些甚麼。總之,轉一趟心裏才能踏實。一聽奶媽仁順嫂丟了工錢,莊地的眼立刻瞪了起來,難道這院裏真有了賊?悶了會,他讓奶媽仁順嫂帶路,親自進耳房裏查看。奶媽仁順嫂將錢藏一隻裝滿零碎的花瓶裏,塞在堆著針頭線惱的紅木箱子裏。箱子是東家莊地賞的,有些年成了。女人家,難免有些個秘密要藏起來,莊地遂將大房出嫁時陪過來的嫁妝紅木箱子送了她。可也是怪,除了花瓶,別處居然一動未動。一定是家賊!東家莊地當下心裏有了數,示意奶媽仁順嫂不要聲張。